此时,卢象升只低垂着头,似乎是在注意着脚下的泥泞,他背着手,沉吟良久道:“我虽为一方父母,却找不到任何缓解的办法。”
这是实在话。
张静一想了想道:“如果当今皇帝励精图治,可以解决吗?”
卢象升摇头:“便是当今皇上有唐太宗那样的贤明,也没有办法解决。”
张静一目光一怔,不由道:“这样说来,我大明已到了穷途末路了?”
“我没这样说。”卢象升振振有词道:“张百户不要诓我。”
张静一:“……”
卧槽……张静一居然忘了,自己好像是锦衣卫。
而这个身份,还是令卢象升有一点点忌惮的。
和锦衣卫讨论这种话题,这不是摆明着想要吃牢饭吗?
张静一目光一整,打起精神道:“我要解决这个问题。”
“你?”卢象升凝视着张静一,随即笑了笑。
“我一定可以解决。”张静一道:“大丈夫在世,怎么能失去志向呢?换一句话来说,人若是没有梦想,那么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卢象升抬头,他本来就是很骄傲的人,可是这种骄傲,他在眼前这个没有通过科举出身的锦衣卫少年百户身上居然也看到了。这竟让卢象升生出了错觉,竟下意识地道:“张百户可以做圣人了。”
张静一一时错愕,随即笑了起来。
卢象升也一扫心里的阴霾,不禁开怀大笑。
张静一道:“卢先生这兵的确操练得很好,很令人佩服。”
卢象升道:“这没什么值得佩服的,天下的学问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如学生从前说的那样,道理大家都懂,你看古时的名将,往往见了士兵的伤口生了脓疮,便会亲自去给士兵伤口中的脓疮吸出来,于是士兵们都爱戴他,愿为他效力。这个道理,张百户若是读过书,一定见过不少,世之名将,大抵都是如此,可是……又有几个人,见了士兵伤口上的脓疮,愿意亲自去吸吮呢?”
张静一顿时觉得心头恶寒,是啊,莫说亲自去吸,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恶心。
张静一却是话锋一转,突的道:“当初卢先生来百户所,只是为了报复九千岁?”
卢象升却是没有回话,只低垂着头,在夜色之下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摇,若有心事。
张静一不愿跟卢象升走心,毕竟自己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
年关的时候,张家开始访亲问友。
张静一对于张家的亲戚都不熟,也不愿和别人打太多的交道,倒是有不少人跑到张家来,送礼是没有的,都是来问自己的儿子和兄弟的。
“张百户,为何我儿不能回家过年?”
“张百户……”
原来却是卢象升决定过年留守百户所,并且表示大家都铭记着张百户的恩德,所以校尉和力士们都留下,就在百户所里过年。
说是说在百户所里过年,其实就是留大家继续操练。
这卢象升可谓是个狂魔,属于那种我已经不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也别把自己当人。
张静一对此……只好表示卢先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么君子只好成人之美了。
当然,他在表现上是不能吝啬的,于是又出了一笔钱,表示大家在百户所这个年要过好。
这让张天伦很不解。
因为往年的时候,王程和邓健两兄弟都会回来张家陪着他这个义父,好生热闹一番。
结果今年却留在了百户所,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只好耐心地解释:“现在百户所在整训操练,当然,主要是请来的那个卢先生性子比较刚直,儿子好说歹说,他也不同意放人,实在没办法,只好听从他的话了。”
张天伦带着几分失落,便叹了口气道:“本来还想给邓健寻一门好亲事的,是京营的一个千户之女,他若是娶了他家女儿去,便算是又多了一个好靠山了,这还是老夫好说歹说,人家才肯答应的,原打算大年初六的时候让带去通州看看,现在看来……只怕要失约了。”
张静一不禁为之感动。
还是做爹的靠谱啊,虽然一直不声不吭的,可不还偷偷摸摸的在给他的二兄找对象吗?
不过……若是因为这个事耽误,倒是可惜了。
于是张静一道:“回头我去劝劝卢先生,给邓健两日的假,不过我觉得卢先生未必肯放人。”
“成家这样的大事也不肯放人?”赵天伦不由得恼火了,这是什么道理?
这大过年的,不想惹老爹不高兴,张静一便苦口婆心地道:“卢先生从前就说过,若是寻常校尉和力士,当真有大事,这告假尚还有权衡的余地,可若是总旗和小旗,身为武官,便该以身作则,天塌下来,也要留在百户所,这是军规。”
“太苛刻了。”张天伦摇摇头道:“这样折腾法,不哗变就不错了,这个姓卢的,不像是个能带兵的人,一介书生而已。此人,老夫也打听过,他在知府任上,便是个糊涂官……”
张静一不愿再听张天伦唠叨,只好道:“那我回百户所去问问吧。”
百户所占地很大,尤其是后廨,这里已经规划成了一个简易的校场。
此时是下午,正是战法操练的时候。
张静一出现在校场上,便见卢象升正领着大家各自结阵,所有人都手持着哨棒,排着整齐的队列,不断挥舞刺杀。
这些校尉和力士,已经有了一些模样,隐隐带着一股与常人完全不同的气势。
卢象升见了张静一来,也对张静一不理睬。
直到操练完了,方才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张百户……”
他朝张静一行了个礼。
张静一朝他颔首:“卢先生辛苦了。”
“倒是不辛苦,辛苦的是他们。”
卢象升点了点校场上依旧站成队列的校尉和力士,又介绍道:“这一个多月的操练长进十分快,从前的时候,许多人身体瘦弱,现在都健壮多了,个个腰杆都挺直啦,气力都涨了不少,除此之外……起先早操晨跑的时候,跑个两里路便气喘吁吁,现在即便跑了三五里,也能坚持下来,队列也越发的熟稔……只是……我思来想去,好像现在的操练,对他们似乎变得轻易了许多……可人操练的时候,一天只有五个时辰,毕竟人总要吃饭睡觉,偶尔也需给人一些闲暇。”
卢象升很苦恼,他的苦恼是有道理的。
操练的本质,在于突破校尉们体力上的极限,起初让他们晨跑,让他们列队,让他们挥棒,让他们不停歇的操练,对这些人来说,都是折磨。
可慢慢的,这些家伙体魄上来了,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高强度的操练之后,在卢象升看来,就好像这操练少了点什么。
张静一不由乐了,他倒是有想法的,随即就道:“这个好办,我教你一个方法,咱们可以让人缝制许多的沙袋来,这沙袋里先装一两斤沙子,而后绑在他们的脚上,以后无论是晨跑,还是列队,甚至是吃饭都让他们穿戴在身。等以后若是不够,还可以将这沙袋里的份量提高嘛,一两斤不够,就来五斤,五斤不够,我觉得七八斤也可以。”
卢象升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张百户,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多了,于是开心地笑道:“哎呀,张百户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为何学生没有想到。这事只怕要张百户费心,赶紧寻人缝制。”
张静一点点头道:“我先去和大家打个招呼,毕竟来都来了。”
说着,快步到了校尉们的队列前。
其实校尉们一见到张静一来,个个都从苦闷的操练之中仿佛见着了一道光,相比于卢象升的苛刻和严厉,他们觉得张百户要和善很多,是个极好的上官,哪怕张静一有时也板着脸,却给人一种春天般的温暖。
张静一朝他们挥挥手道:“大家辛苦了。”
众人齐声回应:“不敢。”
声若洪钟,气势骇人,可见操练不但带来了体力上的跃升,也给大家带来了无穷的精神气。
张静一随即……便挥手告别。
一见张静一转身走了。
众校尉们都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甚至站在队列里的姜健,虽然身子站的笔直,嘴唇好像一动不动,却发出声音:“还是张百户体恤大家伙儿,张百户见我们如此,一定很不忍心。”
这声音很轻。
可是队列里前后人等都能听见,大家心里暗暗的点头,身子却依旧一丝一毫不敢动弹。
在众人殷殷的目光之中,张静一出了校场,决心让人赶紧供应沙袋,他走了许多步,突然脑子里生出了一个疑问:“我来这儿是干啥来的?”
好在他走的时候,卢象升还是表达了对张静一的敬意,他一直将张静一送到百户所门口,还不忘嘱咐道:“张百户,记得沙袋,要赶紧,最好明日就送来。对了,我看一两斤太轻,给个三五斤吧,为了给大家做一个表率,给老夫做一个十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