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
天启皇帝召张静一在行在里会面。
天启皇帝感慨道:“朕越发觉得,这天下的事,无非就是两样东西。”
张静一道:“不知陛下所言的两样东西是什么?”
“一个是火药,一个是木工。”天启皇帝很认真的道。
张静一:“……”
天启皇帝解释道:“你看那巨大的炮舰,不就是如此吗?火药自不必说,有了火药,才有了如此多的炮火。可是……承载火炮的是什么呢?是木工啊。这天底下的事,只要将这两件事解决了,那么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解决的。”
张静一细细一思量,还真……有些道理。
什么是工业革命,所谓的工业革命,火药自然就不必说了,威力越来越大的火药,推动了战争和工业的发展。
而工业革命另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则为钢铁,当然,钢铁不是凭空出现的,在钢铁出现之前,这制作天下万物的材料,不就是木头吗?
将木头玩明白了,等到了钢铁冶炼大爆发,其实不过是一个将木头结构变成了钢结构的过程而已。
所以,木结构若是对应了黑火药,可若是木结构能玩明白,替换钢结构,虽然原理未必相通,但是方法上是正确的。
张静一想通这些细节,忍不住道:“陛下此言,令臣醐醍灌顶,佩服,佩服。”
“是吗?”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道:“不会是魏伴伴那般,只是随口胡扯的吧?”
“啊……”张静一身躯一震,没想到陛下看出了魏忠贤虚伪的本质,张静一立即道:“臣与魏哥不一样,魏哥有时候是嘴上关不上门,可陛下是知道我的。”
天启皇帝不禁大乐道:“哈哈,既如此,你负责火药,朕负责木作,你我若是联手,将这两样东西做好了,岂不天下无敌?”
张静一道:“只怕陛下日理万机,分不开身。”
“木作乃是朕的兴趣,倒也不担心耽误时间,朕喜欢将这一块块木头,变成不同的器物,这还是很有意思的。那几艘船,倒是可惜了,早知如此,该留下一艘来,朕便可以好好地琢磨琢磨这尼德兰舰,究竟有什么不同。”
张静一便道:“陛下若有兴致,臣想办法搜罗一下舰船的讯息。以陛下之能,定可很快融会贯通。”
天启皇帝点头:“如此甚好。”
他随即,又叹息了一句:“那尼德兰人……实在可恶,不过也未必没有长处,他们的银行,就令朕觉得很有意思,每年如此多的纯利,朕若是也有一个银行,那便好了。”
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天启皇帝还在惦记着这个呢!
张静一笑道:“尼德兰人,确实经商的氛围浓厚,只是这有好也有坏,世上没有事能完美无缺的,譬如这些尼德兰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干,毫无家国之念,虽然建立了一个高效的系统,可迟早也会被其反噬。当然,我大明若是借用尼德兰人的长处,也未必不可。”
天启皇帝顿时来了兴趣,于是道:“这么说来,你也认为,将那银行抢到手,最好不过?”
张静一一脸无语地看着天启皇帝,不吭声了。
天启皇帝又道:“前些日子,你不是从朕这里取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也是为了这银行吗?这银子怎么好像丢到了水里,打了水漂啊。”
张静一便道:“陛下,且等一等,想来……可能……”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其实朕也不爱钱,区区银行,朕能对其有什么心思?朕乃天子,乃九五之尊,岂会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这些年来,天灾频繁,国家动荡,社稷不敢说岌岌可危,却也有倾覆之危。朕倒是无碍,只是每每想起列祖列宗创业维艰,便不禁为之潸然。”
他的意思是,朕没搞到银行,现在心里很难受,已经想哭了。
张静一心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就只好拼命了。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放心,臣早有布局。”
天启皇帝则是道:“朕看,这些尼德兰人都是钻进了钱眼里的,他们必不肯就范,而且他们远在天边,朕也难以制服他们,是以才有恃无恐,想来是不能强征,只能智取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锦衣卫指挥使佥事邓健求见。”
天启皇帝轻皱眉道:“夜半三更的,他来做什么?叫进来吧!”
很快,邓健便徐步进来了,先朝天启皇帝行了礼。
天启皇帝道:“卿家来此,所为何事?”
邓健道:“禀陛下,找到了一个细作!此细作似乎和那尼德兰人有关,说是澳门送来了书信……臣看过之后,看不懂,但是觉得事情紧急,所以想报知陛下。”
天启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邓健将书信送上。
天启皇帝低头一看,果然不懂,于是又交给张静一。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便笑着道:“陛下,咱们的东风来了。”
天启皇帝不解地道:“什么?”
张静一道:“我们的银子,已经起了作用,对方如此紧急的送来书信,一定是出了大事。”
说罢,张静一抬头看了一眼邓健,道:“那细作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书生,自称是秀才,乃是南直隶人。”
天启皇帝皱眉:“大明的秀才,为何为他们送书信?”
张静一却道:“邓佥事先去审问,陛下,我们不妨现在召那尼德兰人来见。”
天启皇帝狐疑地看着张静一:“书信中都不知是什么事,现在召见,是否不妥。”
张静一胸有成竹地道:“臣已知道书信中的内容了,陛下且看就是,到时那尼德兰人见了就知道。”
张静一总能给天启皇帝一种天然的信任感,于是天启皇帝坐定,随即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会意,匆忙去了。
与此同时,百官听闻此事,纷纷前来。
陛下私见尼德兰使者,其实是很忌讳的事。
那威廉还有魏玛郎,二人都一头雾水,在夜半三更被请到了行在。
沿途上,威廉突然开心起来,他对魏玛郎道:“或许那大明皇帝开窍了!据我所知,他们的财政困难,若是能得到银行的资助,才可稳住他们的国家。”
“我明白了,这是东方的智慧,白日里严词拒绝,并且对我们以牙还牙,到了夜里,再施以他们所说的怀柔之策,这等东方的阴谋,我在小琉球时就有所见闻。”
魏玛郎却是一直阴沉着脸,在他看来,所谓的合作,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东印度公司损失惨重,这是不能容忍的。
另一边,百官已至行在外头,请求宣见。
白日里发生的事,让百官们深深的担忧。
尼德兰人胆大妄为,确实让人觉得可恶。
可张静一的行为,却也十分过激,这等于是为大明凭空树敌。
眼下朝廷最该处置的是流寇的事,可显然陛下一点也不急。
若是再节外生枝,这对大明没有任何好处。
如今陛下又召尼德兰使者,这更令人忧心。
不会又训斥一通,而后直接兵戎相见吧?
那尼德兰人就在小琉球,有舰队,囤驻了大量的士兵。
距离东南沿海,尤其是闽粤不过是一海之隔。
这小琉球就是后世的台湾,不过是一个海峡的距离而已。
一旦开战,那么大明是否还要加一个海饷?
此时,威廉二人到了行在。
在这并不大的皇帝行在里,天启皇帝召了百官以及威廉二人进去。
众人济济一堂。
威廉二人行了个礼。
威廉率先道:“不知陛下见我们,是为了什么事?”
“这里有一封书信。”天启皇帝点了点案牍:“乃是一个书生送来的,说是澳门送来,朕已将此人拿下,你且看看这书信吧。”
威廉点头,有宦官将书信转交给威廉的手里。
威廉原本的表情,显得很淡定,当他低头一看书信的落款,不禁有些奇怪。
这是银行在澳门的分行长送来的,上头还有他的泥章,可有什么紧急的事,需要将书信送来天津卫?
只是……当威廉继续看下去的时候,他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这一切让他猝不及防。
作为银行的董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书信之中的严重性。
居然到处都是要求银行对兑付的人群!
可怕的是……这已经引发了恐慌。
而恐慌就意味着,原本只是数十上百万两纹银的提款,会迅速地增加上百倍,只怕所有的存款人,当意识到银行已经不安全的时候,都会挥舞着存款单跑来银行了。
威廉比谁都清楚,银行是不可能有这么多储备资金的。
可一旦不能立即兑付,这种恐慌只会继续加深,直到银行付不出款来,直至倒闭。
而一旦倒闭,损失最大的,恰恰是他这样的董事。这就意味着,他完蛋了,可能一夜之间,就成为了穷光蛋。
不只如此,破产之后,那些愤怒的暴民,也将会把银行的所有高层,想尽办法地送上绞刑架。
众臣一见威廉脸色极为难看,心里禁不住想,这书信之中,莫不是羞辱这些人的内容?看来……战事可能当真不可避免了。
可下一刻,他们却见威廉摇摇晃晃的拜了下去。
倒不是下跪,而是他的腿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