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长达数百米的钢管,准确地钉入了巷道中。抢险者和全国电视观众都听到了井下矿工敲击管道的回音。这回音像兴奋剂一般让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4月日晚8时,李福明在激动中主持第六次新闻发布会,发言人刘德政也提高了嗓音:记者朋友们,事故抢险进入了第6天。我们大家在这里苦苦等待苦苦盼望的消息,我给大家带来了。今天14点,地面号钻井井筒里面的钻杆传递出了井下敲击的声音,这是激动人心的声音,是催人泪下的声音。这个声音说明在井位的下方有被困人员生存着,他们在等待救援。确认这个声音之后,井台上所有的人掌声雷动,热泪横流,因为我们得到这个消息,盼望这个消息太迫切,太着急了,终于把它盼来了。在下午点10分又有一个好的消息传来。号钻井的井位,钻杆从井下提上来以后,在钻杆最下端,钻头的位置上绑着一个金属铁丝环。现场分析,确实是人力把它吊在钻头上的。而且有可能原来还挂着别的东西,在提升过程中很可惜把东西给挂掉了。这两个消息证实,钻孔下方的灾区有人,这里是我们的生命线、信心线,也是希望线。我们向下面已经送去了60袋营养液,还向下面送去一封信。现在钻杆就在下面停着了,给井底的被困人员一点时间,让他们取东西,让他们看信,让他们想办法回信。我们已经往井下送了纸笔送了电话,希望有确切的情况反馈回来。现正在焦急等待中。
刘德政发布这条新闻,眼含热泪,言语中充满感情。但是,此后却再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亢奋中的人们转而又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矿工们不再敲击管子呢?为了再一次捕捉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指挥部一度下令全场静音,所有的矿山机器都停止了运转。救援者竖起了耳朵,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被困矿工们为何放弃了如此重要的“生命通道”?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作家小分队同仁们,对这一现象产生了重大疑问。而在分头采访中,生还后的矿工们往往对此闪烁其词,或言不由衷,或保持沉默,或处处矛盾。他们有什么顾虑呢?这样一件事情为什么总是说不清?抑或不想说清,回避说清?
被困矿工武林果的说法是:上头钻管子探下去之后,我们绕过去,看见管子了。这个巷道有水,得游过去。当然,这个管子起作用了,通风了嘛,空气流通开了。我们过去敲管子,下头敲三下,上头敲三下,就算通了信息了。后来没啥动静,大家也就不再理会,也没有力气了。把矿灯灭了,不敢再用了,因为那个矿灯顶多坚持0多小时。写那个纸板是4队的人,用铁丝拧好往上送。后来知道也没送上去。好几个人都写了。
被困矿工刘学军的说法是:就怕涨水。上面打通第一个管子之后,水涨得跟出事那天差不多,一下子涨两米多。大家害怕。这个时候有人蹚水过去,踩着皮带架子,那个水齐腰深。他敲击了第一个管,上面没有回音。隔一天还是两天,没有时间概念。第二个管子下来了,我拿一个硬纸板写了一封信。下边有个安检员,他有笔。写了两条:一是说下面有10人被困,需要水和食物,等待救援。其实没有10人,也就90多人。大家开玩笑说,多报一些人数,能多放一些食物下来,大家都饿坏了。这个玩笑数字,是虚报的。写完第一条,大家又说,再要求放下一部电话来,好跟上面联络。就这么两条。
同样的内容写了两封,都是这个意思,放在自救器的盒子里,给了过去敲管子那个人,我也不认识。水还是齐腰深,他把衣服脱了蹚水过去,他敲管子的时候,上面有回音。然后他把那个盒子挂在铁丝上面,还小心压了块石头,上下有风,怕吹跑了。是我让他拿根铁丝拴在那个钻头上面,升钻的时候不就带上去了?
就这样回来等,等好长时间也不见投下食物来,大家想,既然第一根管子通下来了,上头应该往下送点水啊食物啊,怎么没有?第二次去敲管子,有反应,但也没见往下放东西,再敲管子就没有回音了。我们就怀疑,这个管子也不是救人的。唉,上来以后才知道,是管子里产生井喷现象,压力太大,短时间内根本放不下东西来嘛。
这时,大家都挺悲观失望,到第三天也就没有人再过去看了。上面再敲也没有人再管它了,因为过去一趟不容易,还得蹚水过去。饿得头晕。
被困矿工时**的说法是:大概是第5天,上头第一个钻眼管子下来了。没过多大一会儿,水涨起来了,比第一次透水时还快。是这些天涨涨落落最凶的一次。我跪下就作揖,也不知道该求谁,好多人哪,都这样,向空中作揖。啊呀,不管是耶稣啦,太上老君啦,菩萨啦,能求的咱都信,就求那水别再涨了。
当时慌了,我跟我那个老乡说,你赶快找绳子。因为他有在顶上吊几天几夜的经历嘛。随时准备把自己挂到上面去。这两个带子一直也没有扔,上来的时候让医生给扔了。我们还有炸药,口袋里装着雷管。我们炸完联通巷道,炸药和雷管都没有用完。我心里想,万一再用着的话,还可以再炸。
又下来一根管子,又折腾,快6天了,大家也累得不行,就不理它了。水如果再涨1米,就淹到我们生存的联通巷道里了。
被困矿工李六六的说法是:你说什么时候最怕?水涨的时候最怕。水涨了三次,最严重的一次就是打通管子那回。水往里涌,我觉得浑身冷。水涨得离我们待的地方很近了,我们连动也不敢动了。不知道上边打下来两根管子,到底要干啥?
被困矿工罗欠徕的说法是:井上的打钻声传到了井下。钻孔正对的下方是两米多深的积水,我们离钻孔还有60多米。我操起一根钢筋,攀着巷道里湿滑的皮带,爬到钻孔下,猛敲钻杆。还有,刘学军写了一封信,装在自救器盒子里,龚长中找到一根粗铁丝,把盒子绑在了钻头上。井上的人第二次敲击钻杆,我们也听到了。这一次,我是用木头回应的。主要害怕钢筋敲击引起巷道冒顶,也怕瓦斯浓度高,敲击的火花引起爆炸。
和罗欠徕在一起的被困矿工龚长中的说法是:当时我们使劲敲了四五下钻杆,紧接着,传来了地面的回应。是我用一些粗铁丝,一圈一圈地把自救器盒子绑上钻杆的。钻杆上去后,再无反应,好长时间也没有见到送下来吃的,也就没有人再过去敲管子。
被困矿工杨甲国的说法是:头一个管子钻下来之后,也有人过去敲了,但没动静。后来害怕了。我们好像听到水从管子上下来了,水也忽然涨了,好家伙,比第一次还快,涨到原来的位置。弟兄们认为矿上不救我们了。那个王吉明就给我们说,他们可能要害死我们。让我们先睡觉,不准出声。有人吵吵,他不让人吵吵,上去打了一个耳光。
我们也都说,谁要是害我们,我们就打死他们。
有人说,你们再说话,上头知道你还活着,他就会把你弄死灭口,弄死之后他再抽水,顶多给你家里赔点钱就完了。有人讲了好几个黑矿主的故事,还对我们说,不能早出去,就怕灭口,等水下去之后晚一点出去,出去就偷偷跑。那个老王说,有人下来,我们也不能出,等待机会再动。其实大家都害怕了。
——矿工们害怕黑矿主,不乏残酷的先例。
“那个老王”就是井下重要人物王吉明。王在河津医院里接受采访时也含糊其辞,以至于作家黄风误认为他不善言辞,颠三倒四。黄风说:钻机打下来的时候,王吉明他们的第一个反应是送食物,第二个反应是通风。但是,他们没见送下吃的来,第二天就再没人指望了。井下水位忽然上涨,王吉明说他的心像吊桶一样,七上八下。
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实情容当后述。
井上。曾经给大家带来无限希望的钻孔,正“哧哧”地向外排放潮湿的空气流。井下再没有一点动静。
有人试图再次敲击钻杆。守在钻台现场的山西省长王君和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提醒:再测一下瓦斯浓度!瓦斯检测仪显示:瓦斯浓度.6。施工人员开始敲击钻杆,还是没有回应。
管道气压逐渐弱下来。施工人员把一部电话用塑料布层层包裹起来,用胶带仔细粘好,又在电话底部拴上了一根三角铁,作为固定铅锤。一部防爆电话、一盏矿灯和一封信同时投送下去。
王君省长不时地旋转电话手柄,不停地呼喊着,静静地倾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另一头始终没有回音。井下矿工已经离开管道口,回到支巷高地了,当然没有回音。
这天下午,救援人员努力与井下取得联系,一刻也没停。
生活总是给我们提出了无尽的悬念。
事实上,人与社会之间的不予信任,官民之间的深刻误会,已经在地层深处酿成一场危机。井下发生的异常情况是十分严重的。作家小分队在采访中得知,以普二队王吉明为首的一批矿工,出于他们以往的惨痛经验,加上眼前的失望,涨水,还有求生的本能,已经对于井上打孔入巷的动机产生了重大怀疑,并采取了种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
被困重庆矿工唐冬发,向作家玄武讲叙道:王吉明不让人敲管子,我说了一句,他一撬棒打来,打得我的耳朵现在还肿着。
被困河南矿工时关中,也向玄武说到一个细节:我再一次听见敲管子的声音,说快去回应,一边就跑过去敲。有个叫王吉明的人一下子把我打趴在地上,说不许敲,谁敲打谁,上面人正想着放水淹死弟兄们。这一点很多人可以证明。他在下面打了好几个人。
作家李骏虎在采访中得知,郭海军那个组,在艰难地与大多数人会合于支巷高地后——年龄最小的郭会,早就听到了钻探声,就跟于建华走出去,想弄清发生什么事了。走了不远,他们看见几个人拿着棍子,在一起站着。其中就有王吉明。王吉明守在那里,是不让人游过去敲管子。但于建华和郭会不知道,这些人拿着棍子站在那里要干吗。他们又想去接点水,洞壁上有滴滴答答的水。就拿个矿泉水瓶子在那里接点水。没想到拿棍子的王吉明,误以为他们要去敲管子,一棍子就把郭会给敲倒了。于建华脾气不好,双方差一点就要干仗。但一看,王吉明这边还有几十个人,光王吉明带领的太原来的矿工就有7个人。而他们只有两个人。于建华强忍气扶着郭会回来,并对郭海军说,咱们一起出去把那个家伙揍一顿。他们虽然饿了五六天了,但男人嘛有气性。幸亏郭海军很冷静,说,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现在保持体力最重要,等以后出去再说吧。于建华说,正是不知死活,才要在死之前把这口气出一下。旁边便有河南人说,你们别出去,你们人少,打不过人家。骏虎叹道:上面拼命救他们,他们不相信,在井下却要报复出气,甚至要械斗,要群殴。这是谁造成的?王吉明他们害怕黑心老板要灭口,不让敲管子,差点让上面救援者真的以为下面没有活人了。
作家鲁顺民采访到那位写信的矿工刘学军,证明了井下大多数人的恐惧和怀疑:救我们出去那天,有一个人去看水位,看见前面有灯在晃。回来告诉大家,说前面有灯在晃。大家马上聚在一起,说快把灯灭了,再仔细看看,他们到底是来瞅人的,还是来救援的?有矿工在小窑碰到过这种害人灭口的事情,就怕矿上对这个事故瞒报或不报啦,不救我们啦,是下来灭口的。事实上大家都比较担心,所以全体灭了灯,都在那里观察。看见有人过来了。大家还没有动。
下来的人说:有没有人?我们是西山救援队的。
啊!西山的!有人回应了一声说:有人有人。这下子,所有的人才把灯打开了,把能亮的东西都亮起来啦……
在河津医院里,作家黄风直接采访王吉明。这位45岁的井下带头人,向黄风否认了以上种种说法。对具体情况避而不谈。也许,在他没有领取补贴费之前,还不愿意敞开心扉,不愿意坦诚地承认自己曾有的质疑和行动,更不愿意承认动手打过人。也许,他担心自己曾在井下判断有失误,唯恐得罪政府和企业。也许,政府真的把大家救出来,他会因井下的顾虑而内疚。作家小分队在晚间分析情况时,大家都深感遗憾。他不说真相,你不知真相。
10多天过去了。我们也在疲累中回到了太原。
王吉明在领得自己那份安抚费用之后,平安出院,回到了太原古交。他无法安顿自己的情绪,他想找个机会表达自己劫后余生的许多感想。这也是一条血性汉子。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5月5日傍晚,郁闷中的王吉明,竟然主动与黄风和我取得了电话联系,他说他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作家讲一讲。
我很高兴。
次日上午,体力已经有所恢复的王吉明,专程打车几十公里,来到了太原城里我和黄风的住地。这位王吉明精壮高大,有些江湖气。一场动人心魄的谈话开始了。只一阵儿工夫,我们便得知了井下真相。(以下访谈简称赵、王)
赵:吉明好。我叫你老王,你叫我老赵吧。你老家是哪儿?
王:在古交,下石沟村。
赵:下面是采空区?
王:全是。房子都裂缝了。
赵:采矿引起地质变化,造成裂缝?
王:是,多次反映了也没人管。手都能插进去。原先我在马兰矿干了十几年,到007年解除合同,更没人管了。
赵:还得找事儿干啊。
王:是啊,马兰矿有个外包队,浙江家的吴老板来这里包个工程。就有人向他介绍,说王吉明在井下甚也能干。
赵:你干了十几年煤矿,包工头最需要有技术的人。
王:去年7月份立秋后,就跟这位吴老板去了王家岭煤矿,他在这里包了四个队。干了半年多,我们一直打到采煤工作面。井下地势高低,我都了解。
赵:国家的现代化矿井,按说是不该出事的。
王:说老实话,事故都是人为造成的。省长王君、安监局的骆琳在医院看我就问过我,你分析是什么原因造成事故?我说,一个是怨地质部门和设计失误,一个是施工管理没有责任心。盲目赶进度。出事前几天,综七队就被砸住两个,刚一两天,又因为开机器弄住了一个。
赵:都是受伤?
王:三个都死了!
赵:都是今年的事?
王:都是出事前一礼拜的事。两个是顶板,一个是矿车运输。为了赶进度,造成死亡。至于说受伤更是经常事。煤矿章程明文规定,行车不行人。这里却是完全混行。按说应该岗位上的人先坐车下去。他不,他先把运输队的人弄下去,先干活。造成开三个矿车来回跑。外包队干的轨道不平,质量不过关。操作不规范,就是瞎干。
赵:两个被顶板砸死的是什么地方的人?
王:不是我们队里的。都是老板悄悄拉到某个地方,说是给多少钱了事。老板太多,中煤让华晋干,华晋和一建就把工程包给关系户,或者包给有钱的工头。本来,招工得培训一段时间,但他们不。他们包给老板就不管了,老板就直接让老乡下井。所以吴老板要我们赶快出院,生怕记者们问细节的话题。去年还有一个东北家也死了,是我们队的,花了50多万悄悄摆平了。
赵:意思是说半年内死了4个人?
王:对,这还只是我知道的。都是匆匆打发一下就算了。那个东北家是去年11月份死的。
赵:盲目赶进度,吃回扣,造成用工混乱。而且不搞培训,好多农民工都是初次下井。下面不安全的因素太多。那天你怎么下得井?
王:可不要说那天了。我平时睡得早,电话就在床边放着。7号黑夜,老是睡不着。抽了三四根烟,还是睡不着。二班的人到1点多上来了,有个伙计打饭去了,还喝了点酒。我也想吃点。他就给我打回来。夜里快两点了。吃了饭还是睡不着。他还和我开玩笑,说是不是想老婆了。天都快亮了,干脆去外面走了走。想着项目部头头的亲弟弟住在旁边,我就上去敲门。他说谁呢?我说,王吉明。他说,你半夜三更干什么?狗日的,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别人找我要钱来啦。
赵:他是个小工头?
王:不是。他哥是项目部经理。他还以为是弟兄们找他要钱呢。手上还拿根钢筋棍。我说,躺倒睡不着。他说,你是跟上鬼了。我说真是跟上鬼了。闲说了会儿,又回去躺了会儿,我待到8点多起来,吃了点面条,也没吃多少。平时都要吃一大盆子。我下去也是想招呼我的两个连襟呢,否则那天我可以不下井。结果差点丢了命。
赵:下去就到了工作面。
王:到了十一点半点多,正想往上面走呢,忽然不通风了。等了十几分钟,还没风,我就给上头打电话。电话里问我是谁,我说是王吉明。他说,老王你怎么还不走,综7队透水了。一说透水,我就傻了,赶紧告诉弟兄们,赶快往外走。但已经出不去了。我认为早一阵儿就透水了,可能底下的人汇报晚了。我打电话往出走时,实际上早就透水了。困住后我一直想,为什么是我打了电话,上头才告诉我?
赵:这个情况会造成你想什么?
王:他们要是及时处理,我就不会有那么多想法。没法不让人怀疑嘛。咱是有道理的怀疑。事故发生后,井下100多号人,哭的,闹腾的,没脑子。一开始,他们用炸药乱炸一气,想让上面听到呢。表示我们还活着。炸的乌烟瘴气。我说,你们不敢炸了。已经感到喘气困难了。他们还不听。这些没经验的娃娃根本不管。我们普二队的人都听我的。我把这个道理一说,他们才停了。
赵:爆炸造成废气太多,呼吸困难。
王:我骂,谁要是不想活,直接跳进水里淹死算球了,不要害大家,谁还想活,就听我的,我下井快0年了,我还不知道个这?毕竟大矿培训过我。
赵:正好我想向你请教。就是说一开始炸这个炮是盲目的,想让上面听见底下有动静。后来打通两个大巷,和刚才你说的乱放炮还是两码事?
王:对啊。当时我们这边几十号人,衣服全湿了。又冷又饿。挺到了0号十一点半左右,我说,这不行,得想办法,呼吸太困难了。我问瓦斯安检员,旁边是不是有条巷道。他说是。我就告我们队里弟兄,赶紧把炸药拿过来,炸这个洞口。这个联通巷道总共50来米长,原先施工完成了40多米,炸了五六米的样子总算通了。
赵:你们当中有人知道这个未通的支巷?
王:好多人都知道。原来施工中拿砖头把支巷口密封了,不让人进去,害怕有瓦斯。我指挥先把支巷道打开,把风管扔进去,排排风,免得被闷倒。然后进去看了现场情况。
赵:这个支巷为甚要封住?
王:作为一个联络巷,将来打开也不误事。
赵:你们为了找出路,才炸。
王:我们不能乱炸。怕对面巷道有水,要选择高点炸。
赵:就是说高点炸和低点炸不一样。
王:那会儿水还在上涨,怕炸通了水又被淹。留了一米六七高。我打眼的时候,还得举起胳膊打眼。后来果然发现对面也有水。我们炸通得很及时,把另外一个巷道的三四十号人给救了。他们以为是救护队来啦。
赵:然后风就流动开了。
王:原先是两边都困住了。风一通,气流发生变化。他们早先憋到气泡区了。他们的坡度是个—5度的坡度,几十人退到最高处站着。水离他们也就三二十米远。要是不炸这个巷道,再过个两天的话,他们没有退路,也就没有空气了。一见面时,那边有个姓高的说,王队长,这边没有地方跑了,是个死胡同啊。我说,弟兄们,不要怕,我经验比弟兄们多一点,咱们另想办法。
赵:大家就又退回来了。
王:姓高的说,这边不能待了,水位还在上涨,只能都去你们那边吧。
赵:炸开这个联通巷很有作用,使救援能够集中救出。如果没炸开,最后能不能尽快找见这三四十个人还不好说,那些人说不定早就闷死了。这次救出一百多人,跟你们的井下自救密切相关。
王:他们都说我救了他们,要感谢我。我说,不要说这个,没水平还当什么队长。反正政府知道咱立了功,也不会奖励咱,弟兄们领情就行。
赵:我还想了解一个情况。你们在下面被困住,思想波动很大。有多种说法认为,在各种各样的煤矿事故当中,有很多黑心老板不仅不积极营救,还害死过工人。这会造成人们思想上的波动。
王:当然有波动,确实有。我知道四川哥俩就是这样。那个黑煤窑出了事故,先出来一个矿工被活活打死,老板让人直接把口子给封了。哥俩出不来了。弟兄俩等到黑夜了,把土刨开,才悄悄溜出来。钻在山沟里,还怕黑矿工发现。后来好不容易象逃犯一样,回到了四川,就告给了四川省政府,才破的案。还听说在大同,一个色矿的温州老板更可怕,井下起火后,他封了矿井,底下100多号人全死了。后来一直通缉他。
赵:我听说过这个大案,最近刚破了,震动非常大,追案子追了两年多。大同副市长、公安局长、还有乡镇长,都是同伙,已经抓了一批人,网上骂翻了天。黑煤窑的种种做法给大家造成了心理影响。矿工们都知道这样那样的悲惨故事,这些故事一多,就可能把大家吓住。
王:唉!所以这回弟兄们担心灭口遇害,造成我们出不去。我们在下边9天8夜,我承认和兄弟们议论过这些。你想想,4天都没见抽水。水位如果下的话,下得大与小,我们都能测出来。但4天没动静。
赵:上面的泵安装太困难,短时间大泵用不上。井上家属也发现了这个情况,造成误解。也可能给井下人员造成了心理影响。
王:那时候我心里就凉了半截。我今天承认有这个怀疑。之前在矿上开调度会,从来不说安全。光说完成指标给多少奖金。前些天我躺在医院里,实在没法儿挑明了说实情。项目部只关心每天的实际进度。大家一致认为上头不把咱的命当回事,出了大事故他们会瞒报。
赵:原来是这样啊!
王:就说项目部经理,总共只陪领导下了两回井。有个姓曹的倒是天天下,他就是专门催进度的。
赵:地面上钻下孔来,你们产生了什么判断?
王:想法多着呢。钻管还没打通之前,我听见钻机声,打通后,我叫我的湖南小连襟游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但愿这是好事,看能不能给咱们送点吃的。我那个小连襟,抓住风桶的铁丝,冒出个脑袋游过去,在那边待了一晚上也没动静。水面猛往上走。我出来后,才知道上面是往下放过东西,管道井喷,顶住风了,当时东西放不下来。小连襟游回来说,姐夫,上面往下漏水啦。我当时产生不好的预感,心想,坏了,就嘀咕。后来我过去一看,水漏得很大,就想,真是坏事了,肯定是出了大事故矿上害了怕,没人往上汇报。没法儿不让人这么想嘛。要是放的水大的话,水就进到我们这个洞子里了,就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了,就得赶快想办法。我们把风筒包剪开,用铁丝吊住,假如水大的话,只能把本队弟兄们弄上去,架起来躲水。
赵:你是说,一个是上面打通了管子没发现送东西,一个是由于气压的变化,水位涨高了,再一个就是发现上面钻了管子漏水?
王:是啊。这个时候就怀疑。项目部对事故没有上报。一开始敲了管子,还挺兴奋的,结果半天没反应嘛,也没有放吃的。我就说,不敢再敲管子了,敲也没用。假如上面要给你送吃的,早就弄个短轨道,借着重力送下来了。七八个小时不见东西,我连襟又说发现漏水。我就说,你们不准敲了,万一人家这边打了窟窿,另外一边还打一个窟窿,把我们住人这个巷道里再灌上水,就彻底完蛋了。我们不吭气,不再有动静,等到上面放松警惕,以为我们都死啦,等到他们打开通道时,说不定我们还有机会。这件事的好与坏,我都考虑过。
赵:啊,你说可以用个短轨道,借着重力往下放东西?这一点许多人都没想到。你判断他们没有把矿难报上去,还要灭口害人,就不准再去敲管子。同时往上搭架子,水涨了还能往上移。
王:就是这样。往高处搭架子,逮住甚用甚,扣皮带的拉条的。也有其他队的人不动弹。我就说,不用管那么多,咱们二队自救,先干自己的。架子搭了6米来长,能挤下十几个人。
赵:下面的人思想不一致,你身边的人还挺统一。
王:还有个别人说,要不咱还炸吧,把皮带、绞车都给炸掉。意思是想报复矿上,想毁坏设备呢。我说,胡闹,快省点精力吧。我的想法是,假如矿上没有上报事故的话,首先我们不能有动静,坚持到五六天七八天了,让上面当官的认为下面的人饿死了,可能通过抽水,会下来四五个人查看,到那时,我们突然把他围困住,扣住他的人,不让他出去。他们要想出去,必须把咱们带上。
赵:你这个思想是平时积累的反映。先让上头以为你们饿死了,然后抽水,下来人后,你们扣他做人质?我觉得你这个想法过于有创意吧!
王:算啥创意!这么多人还怕打不住他。饿得再不行吧,我们人那么多,也能控制他,也能顶得住。要死一块死!
赵:这个想法造成来人时,全部关灯不吭气的短暂现象。
王:为什么先上来的矿工要打项目部的人?我在井下分析项目部的一举一动,就把以前的一些小细节全回想起来了,觉得真是害了怕。7队给他们反映过下面要透水了。他们什么也不管,并没采取什么措施。我打电话了,上边才告说透水,为什么不早些通知人撤退升井?没有嘛!现在有人还骂我,说我在下头太凶了,是黑社会那一套,不这样不行嘛,他们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有根据的。我最担心上头把风管也切了,风一停,弟兄们就全完了。
赵:听说你在下面还动手来?
王:我在下面是打过一个人。为啥打他?我打他是有道理的。他还是个湖南家,我已经给他留了点面子。
赵:哦,你老婆也是湖南的。
王:我打他是因为,他的衣服全湿了,他的位置离风口近,可能冷得不行,就把风管给关了。当时,光屁股的,穿秋衣秋裤的,钻进风桶里的,好地方别人都占了,人多,也没办法。但是,井下没风人就憋死了。他关了两次,我说,不要关。等我再出去看水回来了,他又关了风管阀门,说是老吹他。
赵:关风很危险?
王:危险。我生了气说,老乡,我不愿意和你们湖南人叫唤,我给你一点面子。咱们这100多号人,必须得通风。他说,我反正已经关了,你要咋哩。还说话挺冲。我说,你这个后生,你也不懂。我下了二十来年井了,还不知道个这。他还说,由你吧,你想咋就咋吧。我顺手拄着根棍子,就往他脑袋上敲他。
赵:人家要跟你玩命呢?
王:我们队里有很多老弟兄,都说打他,再扔水里。你一句,我一句,就把他镇住了。上来后,他家表弟,还找我,要我给他赔两个钱。我说,梦吧。我钱可多呢!
赵:你今天这样一来,一解释,很多事情我明白了。当时你把守在一个路口的位置,阻止别人。翼城家也有点说法。
王:咳,人活着上来了,事情就都过去了。在井下我也是为了弟兄们好。总要有人站出来!原先我00来斤,上来才140多斤,脱了50来斤。
赵:一种是年轻生命力强的,一种是胖点的,一种是镇定的,可能坚持的时间长些吧。比方说你在部队待过,又在煤矿经过安全培训,就镇定些。
王:我在部队是炮兵,干过班长,代理排长,遇事儿比较镇定。对矿工培训不培训区别太大了。在西山干合同工时,下井前,带班的什么都说。特别强调安全。有些黑心老板就不管你的死活。我对王家岭的管理最有意见。
赵:我还想了解一下,矿上搞层层包工,你分析包到吴老板能挣多少钱?
王:具体数字他也不会告诉我。我可以给你算笔账。去年11月份,一个月就推进巷道40米,1米1万多,就是个四五百万的收入。发掉工资也就60来个工人,我当队长,能挣到六七千左右。
赵:就算平均5000。工钱大约三四十万。
王:再加上给当官的送钱,拿蛇皮袋子装,连工资带送出去的钱,也就百十多万。刨掉工人一些日用,机器损耗,他还能余得小00万。
赵:你们都是农民工,一个月能干400多米?
王:能。去年11月份干了400多米,1月份完成了500来米。过春节没干,出事故这个月,上头竟敢要求当月700米的任务。项目部给老板下了硬任务。拼命完成后,天天拿奖金。
赵:你后来见到这位吴老板没有?
王:见了。是他把我日哄出院的。我当时就不想出院。我说我在井下有功,谁奖励我?吴老板就说,有功劳我知道,钱算个甚?我说,钱对你们不算个甚,我可就是缺钱啊。他说,钱不算个甚。我说,那你多给我补两个也行啊!这几天他还给我打电话,说让我跟他再出去干什么活儿。我说,吴老板我是真不想干了,干伤了心了。
赵:也许还能找点别的事做。
王:好老大,我能做甚?出院时,人家给我们生还的人补贴半年工资,就三几万块钱。想做个买卖又不会,又没地。
赵:你在村里没分上地?
王:那会儿咱在马兰矿,是合同工,村里调整地,就没分上。想种地还没地哩。
赵:老王,你这个人很不简单!今天你给我上了一课。你能把井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外面的人原先都是猜测。你这一说就明白了。出事前,这个矿就死了4个人。出事前一周,就� ��了仨。你在井下怀疑上头,怕害你们,实际上是这些年来矿山的黑暗导致的。你怀疑防范,是为了弟兄们保命,有你的道理。你把打车票给我吧,我来给你处理。
王:好。我想请赵作家帮忙,见见王君省长,你说见上见不上?
赵:用你的话说,你省点心吧,我跟省长也不熟。
王:我真心想对省长说,这次井上救援组织的这么好,弟兄们确实没想到,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重视抢险救援。我在井下的一些怀疑,说明是多虑了。今天我干脆说出来,我也痛快了。我们真心感谢政府把弟兄们救上来。
赵:把这话写进书里,我一定替你说了。我们最希望地方上能够帮助受难矿工安排点事做。今天上午让你受累不少。你这段时间也不要想太多,该补一补身体,中午我和你在楼下吃点喝点。大难不死,你要吃饱喝足。我要有啥不懂的地方,再向你请教。
王吉明的谈话十分沉重。午后餐毕,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现实给他们心灵上造成的暗影很难医治。他们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可怜的农民工们不挖煤行不行?为什么,挖煤就一定悲惨呢?这一回,殊可长叹,地面上费老劲打通两根管子,那么多人盼着它再响几声,它却沉默到底,再也没有响动。原来,井下发生了这么多类乎荒谬的故事。然而这却是真实无误的情景。我们几个作家聚在一起,感叹真相的力量,感叹社会对于人的影响是那样地残酷无情。玄武说,他只想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