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顽强的自救开始了。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要么死,要么活,100多名农民工直面死神,为生命而战。
被困矿工时**对作家鲁顺民说:包工头胡而广就是我们的队长,普一队。当时我们这个班一下子困住11个人,有6个是信阳老乡,有5个是南阳的。
我们困在高一点的巷道里,井下一个干部都没有,弟兄们只好自己领导自己,自救吧。有人说旁边有个支巷可以打通,那个王吉明,和我们领班肖启旺领着人用炮药炸。大家想把旁边的大巷打通,急着逃出去。这个支巷黑咕隆咚的,离我们的工作面不远。炸了几炮,又是烟又是尘,空气很不好。有人就把风管接进来通风,这样放了好几炮,大概5炮,因为水涨得快,他们怕时间来不及,一炮连一炮地点,最后一炮把肖启旺崩倒,摔得他直到出来还浑身疼。放最后一炮的时候,空气已经非常不好了。平常通风好,放完一炮还得等好长时间,这时就十分危险。万一引发瓦斯爆炸了,没一个人能活得了。当时,我把那个矿灯开到强光,眼睛都看不出半米远,空气恶劣到了极点。
好在炸通了,挤一个人能通过去。过去摸着黑一看,对面也有几十个人。哎哟,两边的人高兴得欢呼,两边的人都以为是救援队过来了,后来才发现都是被困住的人。这样,那边的人就聚到这边巷道里。
巷道炸通之后,这边的空气回流到那边了,突然一下子,那边10分钟水降了1米多。实际上那边已经快憋死了,死胡同,人没处退,这才知道打通那个巷道是多么重要。他们也听到这边炮响了,炸通后,水突然就下去了。如果晚通一会儿,他们很快就会缺氧,非常危险。炸炮把那面被困的人救了。
我们捞了一部电话,进水了嘛,没电了,过来晾干。等有了电就可以往外打。第二天看见有电了,高兴得不得了,不停地往外打,我还打了两次,可就是没有信号。打那个800、801,能试的电话都打过,可惜就是不通。
衣服全都给打湿了,躺在那里抖得不行,在身边找了一些干煤盖在身上,这才暖和了一点。他们有脱衣服的,我没敢脱,谁知道在里头待几天?有的把上头的风带剪开,铺在身子底下。我们5个南阳老乡聚在一块,底下铺的就是风带。
我们又把风筒割开,两边用铁丝拧起来,用通风管往里充气,做成气筏子,骑在上面往外划,看能不能跑出去。
有人骑个风筒出去绕了一圈,又回来。划出去的可能性太小了。除了救援,谁也出不去。电话还是不通,便很绝望,躺在那里胡乱猜疑,上头是不是不救我们了?
第4天,跟我们领班出去看水位,矿灯一晃,水面上白晃晃的,一看是死人,仰面躺着。我们除了看水位开一下灯,平常就在黑暗里头,所以矿灯一照,特别清楚。
当时他们几个走在前头,看到了,没出声。我看到时,死人已经离我一尺多远,手和脚都伸着,把我给吓的,非常恐怖地叫了一声。他们几个拍了拍我,悄悄说别叫别叫。怕我影响别人的情绪。他们之前也没跟我说这里有死人。第二次探水,知道那地方有死人,就别过脸去不看。
到第7天,我很饿,就是喝水。后来学他们吃了一块煤,吃的时候就是担心拉不出屎,会出事。领班说煤吃多了会胃穿孔,要少吃这个,让我吃纸箱。我吃的是锚固剂包装盒。有人吃那个炸药箱。我吃了一点,还撕了两片放在头两侧,揪了几片装在口袋里,考虑时间长了动不了的话,随手可以拿得到。
我上来的时候,衣袋里还装着纸箱片子,医生发现里头有东西,我说你给我留着,我要做个纪念,结果让医生给扔掉了。
当时就吃纸箱片,吃一口,喝一点水送下去。站起来就头晕。有两个老乡已经起不来了。有一个老乡还搞了一大壶水,用装机油的那个壶,也搁在头旁边,预防万一没力气动不了,手还可以够得着。
到了第7天吧应该是,我的精神有些绷不住了。认为活着出去不可能了,现在是活一分钟赚一分钟。
被困矿工刘学军说:我们不能等死。我和我们领队设法启动井下的泵排水。我们想着把前面的水排到后面去,后面有一个洼地。摸着黑把管子也接好了,干半天累得不行。两三天了嘛,力气不大。那个泵是用高压风来驱动的,自己搞了两台,排了一个多小时,显然不起作用。
我们和综二队都在井下拼命打过电话,黑暗中有信号灯亮着,却打不通,没用上。我们还绑了三个筏子,一个坑木扎的,一个油桶做的,还把风筒割开,做了一个气筏子,可以坐两个人。坐筏子可以出去看水位,如果水落下去我们还可以自救。但水就是下不去。没用上。
运输大巷那边放炮过来之后,两支队伍会合,欢呼,闹了半天都是逃难的,难兄难弟,都困在里头了。
上来之后,知道上面确实投过食物了,但我们没有检到。
有些老工人下井带干粮,也是个人习惯,他们不吃或吃不了也带,没有硬性规定。想想还是有好处。
我就是喝水,没吃其他。我一天能喝两三罐水。自救器那个东西的壳子,我们打开来盛水。喝的是水退下去之后的积水。
我们在井下也恨,恨这家国有大矿,没有一个带班干部下井!出了事故,井下全是我们农民工,连个领导都没有。但是,大家在里头没有混乱。都主动去看水。想喝水了顺路出去看一看水,谁醒了谁去。
另一处的被困矿工李国宇说:我们为了保存体力,说话都很少。在水里泡着。就眯着,黑对黑呗!开始几天神经高度紧张,有一个水珠掉下来都知道,一下就睁开眼了。那个水温就几度,泡过我们四天四夜,坐在那里不动,像泥雕一样,凉啊。捆了两个坑木筏,那是我们绑的,一头用红裤带,一头用腰带。有个垣曲的小伙子,是叫史凤雷吧,他不会水,我们会水,怕我们走了把他丢下,自己也动手绑了一个。我说,我们会游泳都出不去,你就是绑这个你也出不去。他最后还是被大伙儿带出来了。
水一落,矿车罐漂过来四五个。里头有半罐水,我们用帽子一点点把水舀出去。那罐也不行,底下窄,不好驾驭,容易翻。刚开始矿车漂近了,有锚索挡着过不来,我们就游过去爬进去。
总共坐在矿车里有十来个人,后来翻了几回。坐着不能动啊,一动就翻车。我们这个矿车里待了5个人。人进去无立足之地,没地方站。本来4个人斜躺着就有些挤,那个矿车不是翻了,我们把老乡捞上一个来,成了5个人。
那个垣曲家史风雷,也在矿车上,黑暗中他神经病了,说胡话,我也听不懂。有一天喊他爷叫他哩,他爷和奶接他来了,崩溃了他。吓得我们那个伙计抱他的腿啊,不让他动,不然他就蹦下去了。他乱动动矿车一翻就完了。我们那伙计就安慰他说,上去了我给你暖脚,给你脱衣,我是你的亲人啊,你不用怕啊。
我们坐在矿车里头一连好几天,史风雷还是不安生,后来他迷迷糊糊也没劲儿了。我们挤在那里头,窝着坐,脚和头是齐的那样。上来的时候,屁股上都是印儿。坐麻了。但你也得坚持。
同一位置的被困矿工赵新选补充说:在上面吊着,开一下头灯,能看见水往下落,最慢的一天,落了还不到10厘米,心里有些慌。后来水下得快些,从上头漂来矿车,好几辆,我们陆陆续续跳到矿车里头,坐下来。
1个人,坐了三辆矿车,李国宇他们那个大一些,把史风雷拉进去,又把一个落水老乡拉进去,坐了5个人。
在矿车里坐了也有四五天,史风雷精神错乱,不停乱叫,说谁救我出去呀,谁救我出去,我给你当牛做马报答你啊!就这样喊。
他乱动,一连搞翻三次矿车。但我们最痛心的是那4个伙计,已经坚持到5号,是救我们出来的前一天了,结果4个人要拼一下,最后脱了衣裤往外游,都没有回来。我们把两根坑木绑起,送出去,结果他们没抓到,累得回不来,在水里死了。他们刚死时间不长,水落下去了,救援队来了,救了我们9个人。要不然,这一批可以救出去1个人。
小史搞翻回车,三次把他弄进车里,其他人只好按住他。史风雷有一天给他车里的人说,他活不了,可是他在上头还欠人家500块钱,上去之后千万给人家还起。欠了谁?没记住。反正他那么喊,矿车里的人摁住他腿不让他动,摁了两天吧。
我们4个人挤在矿车里,很难受的,面对面坐着,一个要动,别人都得一起动。吃啥?喝水,把自救器打开,用那个东西舀水喝。反正自救器我们都不会用的,一来了就下井,没有人教。后来才想起把它掰开舀水。一弄开自救器,还发热。后两天舀水,就舀在死人头上了,一个人漂起来,死得真惨。
这样坚持着水落下去,打矿灯看到前面顶子露出来一点点,我们两辆矿车开始往前挪,就是手抓锚杆,把车帮压下一点,那样一点一点往前挪。直到看见救援队。我出来的时候,浑身的衣服都粘在一起了,起了毛。裤子、袖子都和皮肤粘在一起,到了医院,才知道大腿根、小腹都沤烂了,现在还没有好,一块斑一块斑的。
另一处被困矿工武林果说:当时躲在高地上有40多个人。离巷底面只有米多,然后我们在那里搭架子,怕水涨上来。幸亏综二队他们和我们这边打通了。
我们把两个风筒绑好之后,上面放一个网片,人坐在上面,摸着黑往出划,但划了100多米,水位高,离顶板很近,又返回来,等到第三天,又下去划。
还是过不去。有人脱了衣服游,往回返的时候,没力气了,眼看着就沉底了。这样死了好几个,死了个吧,都是亲眼见的。他们游出去游不回来。我们干瞪眼,没办法施救,谁要下去救谁就死,多少人救他,死多少人。为什么?衣服重,没力气,那个水,下面都是淤泥。
还有挂在网片上的个人,有一个实在支持不住了,掉下去再没上来。都是亲眼看见的。
我们几个人硬撑着抬水泵,就是那种一插上风就能用的水泵,想往后排水,不起作用。水从底下往上冒。办法都想尽了。
我在底下吃煤,吃了大概有半斤多。嚼碎了慢慢往下咽。一顿吃一两二两。在底下还排出来了。也吃木料,咽不下去。有人吃纸板,我没吃。
被困矿工杨甲国说:出事之后,我们就在那里吊着,有掉下去的,好像是那个姓崔的沁县家,掉下去我们把他拉上来。后来,用衣服把自己绑起来,我把灯的皮带卸下来,把灯保护在秋衣里,就那么吊了五六天。像蝙蝠侠那样吊着。
就感觉渴,打开自救器的壳壳接尿喝。我一手拉着网片,一手接尿喝。
水下去一些,有一个队长,说你们都不想出去啦?
我们说谁不想出去?这话说的!
他说,用矿灯照照,看到巷道边上平铺的管道了吧?要是敲管道外边可能听得见。他喊说,谁过去敲管子,外面如果有信号,我出去给他100块钱。
大家在那里吊着,都没有力气,露出的管子离我们也很远,不想游过去,我说:不要说一百,我给你二百,你去敲。
这是钱的问题?是拿人命开玩笑嘛。我这样一说,他不吭气了。
有一个人站着站着,扑通掉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把他拉上来。过了一会儿,又掉下去了,又拉上来。估计他思想乱了,他不跟我们站一起,挪了一个地方,结果又掉下去了。他站的那个地方人少,再一次掉下去之后,没上来。死了。
可能到了第六天,水浅了,我们站在风带上摸黑转移,跟后边的人会合了。
有那么几天,大家还说话,骂下边没有一名正式带班干部,骂上边怎么不抽水。还出主意说该用多大的泵才能抽得快。后来听见下面忽忽响,可能是抽水了吧。
我这个人,别人打呼噜怎么也睡不着。跟后边大部队会合后,好多弟兄睡下打呼噜,我没法儿睡。那个地方还算干燥,有0多米长,6米宽,都睡满人了。
会合之后,上边钻管子下来我们知道,有人说有动静了有动静了,我以为上面打下管子往上吊人,一看才那么粗一点,怎么能吊上人去?
作家李骏虎采访被困矿工郭海军,了解的情况比较细:
郭海军他们闷在气泡里,每个人还背着自救器。自救器打开能提供氧气一个半小时,但凭人手是打不开的,得有专门的钳子。他们挂在那儿,快憋死时,于建华想打开自救器,说是手指都快扳断了,还是打不开。自救器成了负担,只好把自救器扔掉。要用的时候用不上,说明这个东西设计不够科学,要改进。
郭海军口袋里有个小的钢钻头,5.8毫米的。挂在洞顶之前,得先把顶层薄薄的水泥刨掉,里面会有钢筋。他打开矿灯,用钻头抠开水泥,把钢筋露出来。这样就可以把八号铁丝缠在上面。于是小钻头一个个传过去,大家都这样抠开水泥,再用皮带把自己挂在了铁丝身上。小钻头成了一个救命工具。
他怎么会有这种小钻头呢?他是习惯性地下井带一个小钻头,装一支钢笔。是为了万一,有那种潜意识。我还专门问过他。
从岔巷里游过来五六个河南籍的矿工,和郭海军这帮山西翼城人聚到了一块儿,共同寻找地势高点的地方。都学郭海军往墙上挂。
郭海军很有脑子,挂在那里时,在大灾大难面前表现很冷静,出奇地淡然,他们没有慌乱。这也许是当地民风文化的熏陶吧。反正出去就是命大,出不去死就死了。郭海军呢,用随身携带的钢笔往墙上划了一道线,每日刻记着水位变化。看见水位下降,他就有了信心。
水位下降了1米左右。他们终于脱离水面,不用在水里泡了。
郭海军仔细观察洞顶的网片,那是用八号铁丝编成的,有一些铁丝垂在那里,就招呼几位同乡捞起一段漂浮的帆布风筒,两头用铁丝挂起来,做成一架秋千,几个人竟然并排坐到了上面,使肌体稍做一些放松,慢慢喘气。河南人张志强也想办法移动过来,坐到了帆布秋千上,又有几个人向这边爬过来。都想上这个诺亚方舟歇一歇。
秋千上人太多了,铁丝恐怕会断掉,但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能把别人从这个避难所赶出去。一部分人坐不到秋千上,便将自己绑好,像蜘蛛那样挂在洞顶。郭海军说,谁也不要动,能睡就睡,要保持体力。万万没有料到,有个河南人可能意志混乱了。本来他的位置是最好的位置,离水面很高。但他躁动不安地爬来爬去,爬到于建华和郭会的中间,掉下去了。于建华一边说你爬球啊,一边和郭会把他捞起来,再挂上,让他别动。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爬来爬去,又掉下去了。其他人又把他捞起来。问他为什么爬,他惊恐地说,我总觉得那个位置不保险。
用老百姓的话说是,该死不由人了。第二次把这个河南人捞上去后,他又往远处爬,这次爬得离大家比较远,最后掉下去,死了。眼看着就淹死了。翼城的6个人都很理智,非常坚定地待在那里。
第二次水又漫起来,又到了下巴这儿。这对他们打击很大,觉得必死无疑。幸亏水不久退了下去。郭海军领着这拨人,在黑暗的巷道里慢慢转移,终于找到了王吉明他们那一处高地,找到了大部队。这次矿难无形中造成了许多救命恩人,大家互相救。有的掉下去了,喊上一声,老哥拉我一把!拉上来人就活了。
他们总算摸到了王吉明他们大部队那里。经过五六个昼夜的生死相依,他们和几位河南人成了一拨。大家无力地躺在那里。从一开始,郭海军就告诉大家,只亮一个矿灯,节省了电。他们这时才用掉两个矿灯。当时几乎所有自救成功的班组,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节约用电。让一切都淹没在黑暗中,静默不声。
作家黄风采访的一位被困矿工叫彭广仲,今年8岁,湖南新邵县人。他是那位带领炸炮的头头王吉明的连襟,也是王吉明把他叫到王家岭的。在被困的几天几夜中,彭广仲比较镇定,没有慌乱。黄风就问他,你为啥不慌不乱呢?
彭广仲说他受过培训。005年在古交市马兰矿打工时,他接受过两次培训,一次培训一个月。原以为学学而已,矿上也只是个形式,对自己来说并无用处,没想到竟用上了。当初学的主要是事故预防、自救知识,要紧的是镇定。他说:王家岭对工人如果也按规程培训一下,保持这种形式,肯定会多活几个人。
彭广仲还记得一件事,说王吉明曾在一块铁皮上,用剪铁丝的钳子刻了字:“我们有80多人,电话打不出去,用倒卷皮带送食物。”落款是“普二队王吉明”。
那块铁皮是库存锚杆的标志牌子,宽1尺,长不到尺。王吉明是在背面刻的。然后绑到皮带上,希望通过皮带捎出去。之所以绑到皮带上,是因为皮带动过两次,大家以为皮带还能运行。
彭广仲说,可是牌子绑上去,皮带就再没动。但这毕竟是一种知识,说不定就能发挥特殊作用。
黄风采访王吉明,得知了炸通支巷的具体情况:
困住以后,王吉明和大家紧急商议出路,得知此处另有一个支巷,因为暂时没用又封上了,情急之下,他们先打开口子,钻进去用炸药与另一条巷道炸通。因为没有支护,怕顶板塌下来,用的都是威力小一些的试爆药。一连放了五六炮。
王吉明干得好,如果不把巷道炸通,那一边大巷里的几十号人,很可能会因空气稀少憋死。那边的巷道炸通后,两边的人汇聚到一个洞里,有利于生存,有利于后来集中救援。
后来,有的矿工在暗夜中绝望了,说上面不会救咱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每当这时,王吉明就安慰大伙,说,咱们都是下煤窑的,要懂得保存体力,等待机会。
就是这位王吉明,随后还有更突出的表现哩。
作家玄武采访被困矿工李六六,他是闻喜县东镇人。同样说明经过培训的人,有下井经验的人,处理险情会大不一样。这位李六六快人快语,十分豪爽:我下过1年矿井。看到水上来了,我首先想到最高点,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我就骂:透你妈的乱跑个啥,眼睛瞎了看不见前面没顶了?
有个家伙在那里吓得不动,我过去踹了他一脚:傻啦?快死了你还不动!
我们待在最高点上,水一直涨,那种看着水一点一点逼上来的感觉,特别可怕,真正是钝刀子杀人。
王吉明和大家决定**,炸开巷道。我先进水里找风管。先关了综三队的阀门,拿走管子;走一截关一个阀门,最后关了总阀门。保持我们管子有压力。
王吉明带头,总共打了五六炮,呛得我喉咙干。三四炮后发现了希望,大家更有劲。我喊:这是唯一的机会呀,大家快来撬!
**的时候看了一下瓦斯表,表上瞬间0多。但是决不能停,反正是要活大家一起活,要死大家一起死!
当时综二的工作面已经被水淹了,我抓紧进去拉出来一根风管。多拉出一根风管,特别重要。当时,一根坑木差点儿没砸在我腿上,砸到就完了。如果在下面受了伤,哪里能撑到最后。在综二的工作面我特地拴了一根铁丝,心想万一里面有人游出来,在这个地方他可以拽住铁丝喘口气。
王吉明最后一炮,轰隆一声,风呼的一下子胀进来,我一下子就晕了,啥都不知道了。别人给我戴上自救器后才清醒。
结果那边巷子出不去,那边的人过到我们这边来了。
为了保温,我割风筒布裹在身上,包在风筒里,暖和些。
在下面我们不让开灯,再黑再怕也不能浪费电,有人开灯费电就骂。
饿得厉害,就喝巷里的水。矿灯一照,见水里漂着油花,打水时我用嘴吹一下,其实屁用不顶,前面的油吹开,两边的油盖过来,没办法,喝吧。
我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像扭麻花一样,扭啊,扭啊,扭成一团了。肚子饿得发痒,越挠越痒。我估计与肚子自动吸收营养有关系。第三天,皮肤开始麻木,我用指甲抠胳膊,都感觉不到疼。
在井下,人一动不动也耗费体力。人在井下有一种毛病,浑身没劲,越睡越想睡,越睡越起不来,最后人就完蛋了。所以要时常振作一下,保持清醒。
在下面算时间,以为快10天了。最后有个人开始不停地叫唤,啊,哦,噢,很低的声音拉长了叫,分明是他熬不住了。不知道他多大岁数,若不是那时候获救,他肯定很快就不在了。
四位作家采访到的内容惨烈而又细致,是许多小说家和电视剧的编剧难以想象的。矿工们珍视生命,顽强自救,感天动地,最值得记述,值得赞叹。在有记载的井下坚守中,中国人之坚忍,令人叹为观止。前头讲过的淄博老矿工高润泽,井下坚持了11个昼夜;王家岭上,我和国家安监局政策法规司彭玉敬司长有过交流,彭先生说:009年,贵州晴隆县新桥煤矿发生透水事故,名矿工被困井下,竟然坚持了5天;而个体生命井下生存最长者,是1998年内蒙古乌海煤矿事故中的普通矿工杭平。这位杭平在井下居然坚持了天1个小时。当时,大水将杭平和拉矿车的一匹骡子冲上一个小高地。时间一长,他试图用皮带自杀,却找不见上吊的地方,便想在骡子的脖子上吊死,那骡子偏不听话,他一勒绳子,骡子就跑掉了,杭平想死死不成。没想到,那骡子在下面也孤独得不行,竟然又绕回来与他做伴。最后那骡子也没有力气了,他便把骡子摁在水里淹死它。骡肉是好东西,可以吃,可是他没有刀具,用牙啃,啃不动,忽然想起自己戴着个眼镜,便用眼镜片将骡尸剖开,一条一条地,慢慢地吃骡肉,喝井下的渗水。就这样,杭平吃掉了这头骡子,直到被救,上来还瘦了40多斤。这件事成为世界奇闻,上海吉尼斯总部在1998年授予他“被困矿井下生存时间最长者”称号,颁发了证书。杭平现在是乌海市人大代表,儿子都10岁了,全家活得好好的。
当然,彭司长说,我们宁肯不要这样的奇迹。
我说,中国矿工创造出这般纪录,实在是太恐怖太残酷了。
不过,有了这些惊人的先例,王家岭的被困者和抢险者们,都增添了信心与希望。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矿难记载,见于《史记》中。凑巧的是,司马迁就长眠在王家岭附近那黄河对面高岸上,不知他伟大的魂灵在两千年之后——是否仍可感悟到大河对面这场灾难的痛楚?
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中写道:公元前179年,也就是汉文帝初年,河南宜阳有一个名叫窦广国的穷小子,在山中为富豪主子挖煤。同劳动者100多号人,皆为富豪家奴。白天,大伙儿采炭累极了,夜宿矿井旧窑中。突然间矿井发生坍塌事故,将熟睡中的100多人全部埋葬。唯窦广国一人“独得脱,不死”。
司马迁写出这段惨剧,证明中国早在两千年前的汉初,便开始了较大规模的煤炭开采史。这100多名死难者,似乎也可以视作中国煤炭史上第一代矿工殉难者。不过,司马迁老先生撰写这段故事,本来要说的是:这位侥幸逃生的窦广国,不是一般人哩!果然,不久后,窦矿工成了汉文帝的小舅子,也就是说,窦的姐姐做了皇后娘娘。大难不死之人,他的命该有多么硬啊!于是,在司马迁之后不久,东汉思想家王充,也在《论衡》中对此事津津乐道,他说:“夫积炭崩,百余人皆死,广独脱,命当富贵。”哦,命好命大,命硬命贵,命中注定,命中当分富贵贫贱,谁争也没用,咱就认命吧!“人的命,天注定”,这一古老说法,终于找到了源头——源于一场两千年前的煤矿事故。而这种“听天由命”的思想流传甚广,进而成为中国发展科学技术一大障碍。中国本是世界上最早开发和利用煤炭的国家,到后来,我国煤炭科学技术包括预防矿难的科学技术,却远远落后于西方发达国家。
历代统治者无不推崇这种认“命”思想,并逐步强化于域内臣民,教人不必珍视你卑贱的一生,不必抗争命运,你们不必向上索要什么人的权利或者尊严。还看煤炭业,历代窑主矿工,都将道教教主太上老君奉为大小煤窑的“司命窑神”,建庙呈香,传之久远。记忆中,我所熟悉的山西长治、晋城地区,凡开煤窑,诸事先不说,总需先给“窑神”把小庙修起来,把高香点起来,把头磕起来,祈祷平安保生灵吧。在各省市广阔产煤区,均无例外。
可叹眼下,任你烧高香磕响头,也救不出人来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