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山路旁。
冯小清与苏四一前一后走着。
太阳像只大火球，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四周没有一丝风，目之所及全是白得刺目的日光与焉了吧唧的植被。
而种了番薯的土地则绿意盎然，如一块块翡翠般镶嵌在这片贫瘠的天地中，给人一种生机勃勃、蓬勃向上的力量。
冯小清从大路旁下了田埂，不小心踩着块小石子，脚下一滑，身形也晃了晃，苏四下意识地伸出手，可她已稳住了身形，且已大步往前走，将身后之人当作了空气。
苏四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冯小清慢慢地走在田埂上，嗅着那泥土与植物散发出的味道，看着田里那满眼的青翠，任那绿意一点点洗涤内心的躁动与不安。
苏四是个有本事的，不过，她一直都当他是长辈。
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略胖，第一眼见到他时，以为是个富贵公子，可等到姐姐吩咐他教大哥们武艺时，才知他是姐夫的侍卫，那时她挺替他可惜的。
可接下来，她与他的交集越来越多。
那一次与姐姐上山遇到野猪袭击，大家全都跑了，只有最小的妹妹冯小花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躲。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纵身上前，抱着她跃上半空救了她一命。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而他，面容冷峻，衣袂飘飘，虽仍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可落在她眼里，却是俊美绝伦，英姿卓尔，如九天谪仙下凡尘。
就是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花绽开的声音。
然后，在山头，姐姐说她好看，还说要帮她物色个好对象，她当时一下子就想到了苏四。
可是，待看到自己粗糙的双手、破旧的衣服、从破鞋中钻出来的黑乎乎的脚趾头，她一下子就自卑了，拼命将他的身影从脑海里驱赶出来。
姐姐又说，“我冯小美的妹妹，可不是谁都能娶的！”
微扬着头，又骄傲又得意，似以她为荣。
她自小到大，从未有人正眼瞧过她，更从未被人放在心上。强大的姐姐却这样爱护她，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又酸又涩又感动，同时也生出一股“我是姐姐的妹妹，我并不比别人差”的自信来。
他的身影，又无比地出现在她脑海里。这一次，没有排斥。
后来，他一直在暗处保护着自己的一家人。
为了让他吃好一点，她包揽了做饭的工作。
即便是家里生活好转，大伯娘也舍不得顿顿吃干饭，规定中午是干饭，中午稀粥。她便偷偷地将粥沥干水分盛出一碗，属于自己的那份菜，她也都很少吃，全留给了他。
每日做好饭，她便会早早喊他出来先吃。有时他在院子里教大哥二哥他们练武艺，有时他会隐身在暗处。
然而，不管他身在哪里，只要她一喊，他便会出来。
这时，她会鼓起勇气与他多说话，时常是她在说，他在听；有时她问一些武艺的事，而他也会教她一些基本的强身健体的动作。
她假装学得很认真，却暗地里盯着他美好的侧脸发愣。
家里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大姐甚至教她们做出了顶级的胭脂水粉。姐妹们好兴奋呀，不但能挣很多钱，还能变美，以后她们就像姐姐说的，从一个丑陋的小乌鸦变成美丽的白天鹅啦！
女为悦己者容，她当时想，自己一点点变美后，是不是离他的距离更近了，是不是，她配得起他了。
那天几个晚上，她如打了鸡血般，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不敢相信，幸福离她如此之近，仿佛唾手可得。
可是，很快，她便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个美丽的泡沫，在她被冯大奎三人拖走后，就破灭了。
噩梦刚开始时，她绝望痛哭，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她不想活了，她咬舌她撞墙，那三个畜生却没有让她如愿，往死里折磨她；她精神恍惚，只一心拼命地想要逃开这片丑恶的田地，这禁锢了她一切的牢笼，一点点轻微的触碰，都能引起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与自残，所以，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知他来了，姐姐也来了，更不知是他将她抱回去的……
等她清醒后，知道了一切。
她便知，他在她心里已彻底死去。
他目睹了她被惨无人道的暴虐折磨，之后又是那么的悲惨肮脏。她只觉得，在他面前，自己低贱到了泥土里。
她也当自己死了。
不看不听不说，只努力而机械地活着，只为不想家人失望和伤心，更不想姐姐痛苦自责。
而被奉命贴身保护的他，也当真是十分嫌弃她，找了两名会武艺的女子给她，自己便销声匿迹。
她也是有自知之明的，都已经这么脏这么脏了，在他跟前，只会污了他的眼；他主动离去，对彼此都好。
可是，为什么，她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绕着他转？为什么，明知他讨厌自己、躲着自己，她还是呆在姐姐身边，绞尽脑汁地从她嘴里套他的行踪？又为什么，在听到他声音时，心跳加速，在姐夫说要他娶亲时，她情绪失控，在听说他与其他女子关系暧、昧时，她会心痛欲死，不顾一切地冲到姐夫面前，要求他送自己回去？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她根本就忘不了他！
她爱着他，可她已不洁，且他不爱她。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无望的感情了。
她注定得不到回报，如果将一切说出，他会离她更远。
所以，还是不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了吧。
她微微扬起脸，任那毒辣的日光照在脸颊上。
火辣辣的灼热的痛。
但至少有感觉。
眼下这段令她痛彻心扉的感情，她如果踏出一步，将万劫不复，以后也就没有感觉了。
所以，她不想要。宁愿痛着，也不愿麻木不仁或死去。
她眯眼，绽放出释然的微笑，
而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她的步子迈得小，落脚却很稳。
苏家大宅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她家的屋子就在前面了。
顿住，深呼吸，然后扬起笑脸。
“师父，我到家了。”
苏四一怔。
这是她自被伤害后，第一次对他笑脸相迎。
不过短短几个月，她的模样全长开了。
巴掌大的小脸，小巧清秀的五官，纤细的身材却凹凸有致。
她嘴角旁两个浅浅的酒窝盈满淡淡的笑意，双目却微红，朝露般的眼眸里蒙上水雾，越发楚楚，这样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似有千万话语蕴含在这烟波里。
分明很脆弱，偏偏假装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