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到是一回事，得到证实又是一回事。
“我说当时冯大奎几个被苏四教训，那里正怎么跟打了自家儿子那般心疼肉疼，原来是亲爹……可为何他不直接娶了寡嫂，这样冯大奎三兄弟不就言正名顺地归拢在自己名下了吗？”
覃氏不屑地撇撇嘴，“这几年他上蹿下跳拉关系竞选里正，他敢有半点差池吗？即便村里人人都得了他好处守口如瓶，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休了发妻，再娶自己嫂子，这事儿传出去，他这个费尽心思求来的位置，还保得住么？他不傻，就这样耗着，既有地位，又坐享齐人之福，多好啊！”
好吧，这里正的三观，她理解不了。
只是，这里正之位没有什么实权，不过是调解村民纠纷、催纳赋税、调查人口等杂物事，并没有什么油水可得，他如此不顾一切地去谋取，为的是什么？
冯小美无意揣摩一个恶毒的老头的心思，她眼下要做的是，说服家里人从白马村搬出来。
“娘，既然这样，咱们得罪了冯三银，更应该从村里搬出来。要不然他什么时候给你们设个圈套钻就完了。就算苏四盯得紧，防止他加害于你们，可总有打盹的时候吧？”
“娘，你放心，爷爷奶奶那儿有我去说。”
听着冯小美温言软语地劝说，把事情全揽自己身上来，覃氏心软成水。不免就松了口，“好了好了，我去和你奶奶商量下吧。”
她那孤僻古板的婆婆多半不会同意，女儿贸然去说，定会被臭骂一顿。如果是她，骂就骂吧，反正她皮糙肉厚的，骂了又不会少块肉。
覃氏是打定主意自己去说的，只是，她还未起身，冯婆子那略带沧桑的声音便在门口响起，“不用了。”
冯婆子从门外走来。
她微驼着背，步伐却十分矫健，满是皱褶的脸上很是慈祥，浑浊的眼睛里噙着平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再无过去半点被生活压得酸涩、麻木的模样。
“奶奶。”冯小美忙上前扶着她的胳膊。
冯婆子僵了僵身子，却没说什么，任由冯小美搀着她在长条凳上坐下。
“方才你母女俩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冯婆子的目光落在覃氏身上，“咱家是外来户，受尽村里人的排挤与冷眼，这些年来，让你们受委屈了。”
覃氏一愣，婆婆一向寡言，第一次跟她说这些，令她感觉有些不自在，忙说，“娘，你说什么呢，没有您和爹，又哪里来这个家啊？是那些小人心胸狭窄，阴险毒辣老是害我们，坏人自有天收，咱们不屑与他们计较。”
冯婆子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眼神却黯淡了几分，“只是，这村再不好，终归是我们的故土，你爹他老了便想落叶归根，是不会同意搬走的。”
冯小美糊涂了，“不是说咱们是外来户吗，怎的又说这是咱们故乡了呢？”
冯婆子叹了口气，“这事儿说来话长，我捡些重要的说说吧。孩儿他爹的祖爷爷原本便是白马村的人，出去经商后就在外边成了家，家里也当他早死了。祖爷爷有想过带后代回来认祖归宗，又怕家产被族人瓜分，便一再犹豫着，后来……”冯婆子顿了顿，摸了摸灰白的鬓发，“创业容易守业难，冯家后代尽是纨绔子弟，到了公公这一代，家产败光不说，家族还被一桩案子牵连，所有人全都下了大狱，我娘家散尽家财才将我夫妻俩捞了出来。一路逃回白马村，生怕族人受到牵连，也不敢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以外来人的身份在这扎根……”冯婆子双眸半眯，似乎透过无尽的岁月看到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冯小美原以为冯老爷子两夫妻是外乡人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对白马村没有什么归属感，便想着说服他们搬离应该不难，可没想到……
她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覃氏却急了，“可是，娘，白马村所有人都不把咱家的当人看，眼下又得罪了里正，让媒婆都不敢上门，咱如果还在这耗着，几个孩子的亲事只怕永远都没着落了。”
她也没想到祖上便是这村里的人，公公婆婆不愿离开，便情有可原。可她方才被冯小美说动了心思，为了几个儿子的前途，她又怎肯轻易放弃？
冯婆子抽了抽嘴角，眼里写满挣扎。
冯小美一看有戏，也连忙说，“是啊，奶奶，咱家是外人户，村里的人从未将冯家看在眼里。即便哥哥们有了出息，也会被他们永远地踩在脚底下无法翻身，祖宗后代也上不了的族谱，咱们留在这儿有什么意义呢？”
“奶奶，其实对你和爷爷来说，在外面那个冯家，才是你们的家乡吧？可为了活下去，你们不得不将那个家乡舍弃了，那么，现在，同样是为了活着，这个本身就排斥咱们的陌生小山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冯婆子满是皱褶的脸上一片惨白，双唇哆嗦着，身体微微前倾，似随时准备着站起来逃开似的。
冯小美瞧着这老婆子既固执又如此痛苦，不知怎的，心里也十分难受。她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奶奶，您别想太多了，咱们离开这儿，去别的村买地建房子也是暂时，日后哥哥们荣归故里，便没有遗憾了。”
冯婆子一向孤僻清冷惯了，骤然间被孙女如此热情地抱住，整个人都僵住了。听着她软软糯糯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怜惜与祈求，她的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她僵硬地伸手，拍了拍冯小美的手臂，嗓音嘶哑，“之所以逃到这儿来，就想着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在这儿活了大半辈子，又要离开……让我同你爷爷商量下吧。”
“好，我同你一起。”冯小美把头搁在冯婆子的肩上撒娇，满脸的孺慕之情。大抵是人老了，心肠会更软吧，更喜欢儿孙对自己依赖、撒娇，所以她待会见到老爷子，一个劲的卖萌撒娇，总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