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歙县, 乃是徽州府下属的第一大县。西北接黄山一脉,东南接天目山脉,下有安江环绕, 宛如二龙戏水,确实得天独厚。
而丁家庄,则位于群山叠嶂之间的一个盆, 一条淙淙溪水柔软整个村落环抱在其中。流淌着花瓣的溪流,倒映出一片古朴的灰色建筑。
在邱子晋看来, 这村子颇有点晋代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桃花村的味道。倒不是说风景多宜人,芳草鲜美, 落英缤纷。
而是整个村子都在盆里头, 四面环山,又有干净水源, 人轻易不能进来, 里面的人却能靠着活水和田自给自足。
不愧是年丁家祖特意选来避难的方。
也就是后来丁家后人主出仕,从商,会从这个村子里往头探索出去。
万达等人一路走来, 就听见那个“刘铁齿”不断啧啧称赞, “好风水”, “好方”, “有眼光”说个不停, 似乎向一千多年前为丁家选定这块风水宝定居的辈致敬。
“草民丁煊携同丁家各房子孙, 见过巡按老爷,见过锦衣卫老爷, 见过县老爷。”
还未进村口,就看到一个年过六旬的老爷子,在一群子孙的搀扶下, 对着邱子晋要磕头。
万达看他年纪一把,更是病的站都站不稳,急忙上前几步,他搀扶起来。
邱子晋看他子子孙孙至少带出来二、三十个人,各个穿着还算体面,见到官家人也算行礼如仪,想怎就至于连祖坟都被人占据的步。
此同时,郭家的郭员,也带着三四十个男丁,从另一侧迎过来。
原来这两家居然是比邻而居的,分别属于丁家庄和郭家庄。以这条小溪为界,一左一右,分列两侧。
不过两家人家似乎感情并不是非常和谐的样子,哪怕有官员和官兵在此,两家人家在见到对方子弟的时候,也一点都没有做出哪怕表面上的谦让,而是互相怒目而视。
空气中散布着浓浓的火-药味。
看到这样的情形,万达和杨休羡就知道大事不好。
为防止这些人在现场闹事,邱子晋只允许每家人派两人跟随他们一同去现场。于是丁老爷和郭员各自找一位族中的靠人选跟随。
就在一群人往牌坊所在走去的时候,万达慢行两步,拉着罗县令到一旁偷偷问道,这两家是不是有什仇怨。
“是……这两家多少年,不管做什都要争一争,斗一斗。”
说到这里,罗县令也是小声叫苦不迭。
歙县是富户扎堆的方,文气又重,按理说在这里官不是什难事。
偏偏就这两家互相作对,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因为争斗而惹出多少祸端来。
郭家也是本的大家族,他们是南宋时候,为躲避战乱从开封逃过来的,和年来此避难的丁家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也是看中这里世隔绝,世无争。
照理说,这盆够大,丁家和郭家完全以和睦相处。前头几个朝代,这两家确实相处的还算不错,互相还有婚嫁。
但是自打进入大明朝,本来关系还算融洽的两家,因为各种鸡毛蒜皮小事的累加,矛盾也越来越多,居然隐隐有些世仇的味道。
因为年代久远,时两个村子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碑,村民之间不是说你家占我家的土,就是说你家用我家的水闸。三天两头打进山下的县衙,要县太爷给个说法。
两家都是在本经营百年以上的大家族,子孙也多,历任县令想要偏帮谁都讨不到什好处,只能天天和稀泥。
罗县令在这里就和三年的稀泥。
本来以为和到调令一来,就能离开这一手的湿面粉。谁知道呢,他们居然闹到监察御史这里来,真是害人不浅。
万达听也是不停摇头,想基层官员哪朝哪代然都不好做啊。
等到一行人终于步行到位于河岸旁的“丁家祖坟”的时候,顿时傻眼。
“丁老爷,你说这里是你家的祖坟。请问坟呢?”
万达看着眼前一间孤零零的屋子,转头问道。
眼前哪里有什祖坟,只有一间土黄色墙壁,青灰色瓦片的小庙,一间土庙。
这间土庙一共也只有一进,一眼就能看到头。
庙堂不大,只有一位灰扑扑的塑像在里头,看起来挺凄凉的。
庙的右侧有一张小床,小床前头是一个火炉。火炉上放着一个小锅子,看来平日里应该是有人居住的。
土庙的后头,就是经被郭家拆一大半的大牌楼。大牌楼底下堆着一片石块和砂石,看起来应该是被敲下的牌坊的构件。
牌楼后面临着河水,今年雨水一般,河水不徐不疾,慢慢流淌着。
万达坐看右看,实在看不出来,这哪里像是有个唐朝坟茔的模样。
按照丁老爷的说法,他们家从唐朝迁徙来的那一代祖,就应该埋骨在此对。
“丁老爷,你家祖坟呢?”
万达追问道。
“这,回禀诸位老爷……在,在山上再往上走半里路的方。”
“什?这里原来不是你家祖坟?”
众人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你让家仆前来告状,是说郭家侵占你的祖坟,拆你母亲的贞洁牌坊。如今你同本官说,你家祖坟早就不再此,这不是诬告是什?”
别说邱子晋,万达他们都想不到,堂堂十三省巡按大人到方之后,接的第一个案子,居然是报假案!
丁老爷,你真牛啊。
诬告是重罪。
跟在县令身后的郭员和家人则露出一脸轻蔑的笑容。
“等等,我之前查看本县的县志……确实有记载,丁家是看上这山的风水,然后定居在此,难道县志有错?罗县令,你知道这是怎回事?”
邱子晋转身,看向罗县令。
罗县令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解释,“大人,这县志自然是做不得伪的。但是自从小人上任之际,此就经是土庙。而且县志只写丁家的祖坟在这山上而,具体在哪里,方圆多少里,并没有写明,下官不是推脱,只是这事儿确实糊涂。”
邱子晋为难拧起眉头。
是的,这也是他昨天翻遍县衙内所有文书和典籍后感到棘手的方。
依照唐代时候流传下来的文字,并不足以推断丁家具体的祖坟具体所在。
“各位大人,请听我说。在下并没有欺瞒各位大人,这里确实也是我家的祖坟所在,只不过被迁走而。”
丁老爷急忙解释道。
“二十三年前,歙县遭逢淫雨,那年夏天,足足下半个月的大雨都没有停歇的。”
说起往事,丁老爷有些伤。
“山上的滚石跌落,把我家原来建造在坟茔旁的宗祠的房顶砸一个大洞。幸好祖庇佑,没有人受伤。我们就急忙祖的牌位移走。”
“没想到豪雨依然不停,诸位也看到,这里旁边就是河水。平时还好,连续下十几天的大雨后,眼看就要淹掉坟,所以我们不得不忍痛祖的坟茔迁走。”
邱子晋转头又看看罗县令。
罗县令尴尬笑笑,说二十年前他连个进士都不是,更没有来到此处官。并不知道洪水之事。
邱子晋也笑笑,说罗大人难道身为父母官,上任之际,连的风土人俗都不探勘探勘。
二十年前的豪雨在县志和好几册本学子的著述中都有记录,看来罗县令平时不怎关典籍这一块。
罗县令闻言直接在这崎岖不平的砂砾路上跪下,直念叨:下官有罪,下官知错。
边念边磕头,看着就疼。
“小邱这次,好大的官威啊……”
万达看着满脸严肃的邱子晋,有点被惊到。他悄咪-咪退到杨休羡身边,低声说道。
“他年轻,又是刚上任的官儿。那些人不知道之前他手里早就经过好几个大案子,虽然口口声声叫他‘巡按大人’,里难免轻视,说不定还想要拿捏拿捏……小邱他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抖威风呢。”
杨休羡笑笑答道。
哇哦,没看出来啊,邱子晋那有机呢。
之前他一路在船上猛嗑蜜饯糖,万达还以为他是有什事。
看来人家是一路都在研究怎办案呢。
万达转头看看刘铁齿,后者领神会点点头,拿着罗盘,带着一小队人就往山上跑去。为防止意,会也一同跟上去。
过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铁齿跑的气喘吁吁回来。
“大,大人,从风水上来说,此方圆三里,都是背靠黄龙,面对川的,是千载难逢的好穴位。我刚上去看看,那上头确实有个坟。看所刻碑文的时间,是唐朝的坟茔。”
“大人,这个丁老头就是在撒谎,什迁坟,从来没有的事情。他家祖坟一直都在山上。”
郭员趁机说道,“这里一直都是我们郭家的田,而且这个庙就是最好的见证。大人看到里面那个小床?那是我们郭家的子弟,平日里负责在里头看庙的。今天听说有大人要来,怕冲撞大人,所以特意避开。大人若是想要见他,现在去我们郭家村找人,马上就能来见您。”
“大人,这里真的是我家的祖坟。这庙是我家的坟迁走之后建的。”
丁老爷慌忙解释道。
“匆忙迁坟,必然有许多不妥之处。为何洪水退去之后,你们没有坟迁回,而是在这建一座庙呢?”
这是让万达不解的方。
“这庙不是我家建的……”
丁老爷一脸为难。
“回禀老爷,这庙是二十年多前的县令下令建的。”
这回罗县令终于打起精神来,“大人看过县志的,应该记得上面也有所记载。上头有记录这座庙宇的庙志。”
邱子晋点点头。
他昨日翻看县志的时候,自然也是看到二十三年前,这里曾经建起一座土庙。并且和县志上记载的丁家的祖坟,在同一个山头上。
但是只是看文字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座庙居然和丁家所谓的“祖坟”的址是重合的。
只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百闻不如一见”。
“二十三年前,歙县大雨不止。不止丁家,我们郭家也遭大灾,房屋损毁严重,好多人。”
邱子晋听频频点头。
这两个村子都在盆里里头,经不住水淹。
根据记录,时歙县的县令姓孙,他带头带领全县民众共同抗击洪水,用石砾填补在低洼之处,防止河水倒灌。
不但如此,孙县令还呼吁各家的大户们捐粮捐款,救助民众。丁家和郭家作为两个最大的富户,在自家的危机排除后,也是慷慨解囊,救济乡民。
结在朝廷的救助到来之前,歙县自己就凑够救济的米粮,分发给受灾的百姓。
那次洪水之后,孙县令因为表现突出,连升两级官职,被召到南京的户部任职去。
“洪水退去之后,孙县令想要为民祈福。就在这里建造一座土庙,一来用以镇压洪水,二来用于作为铭记。我家家训向来仁义,就仁不让出资。之后还一直派人守护。所以年这里是荒,并不是什你家的祖坟。”
“你胡说,这分明是我家的祖坟!是你趁着洪水,侵占我家的祖坟,私建庙宇对。”
丁老爷骂道。
“呸!如是你家的祖坟,为何年建庙的时候不曾提出?现在倒是跑出来哭爹喊娘。”
“年,你还敢跟我提年?年那个孙县令同时还是族长的我叔父商谈,说建庙是功德,算来也是我家祖换一个方式庇佑后人。我叔父思前想后很久同意的。”
丁老爷边说边痛哭流涕,“年我叔父要是知道,这建庙是你家同县令勾结,为图谋我家的产做出的举,说什都不答应。”
“一派胡言。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
郭老爷得意洋洋说道,“没有证据,我还说我家的祖坟就在你家的祖宅里头呢,你倒是搬家呀。再说,你是在诽谤孙县令?你一个什功名都没有的丁,居然敢诬陷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啊!”
丁老爷比这郭员要年长一些,口舌也笨拙些,一时被他刺-激的捂住胸口,老脸涨成猪肝色,眼朝天一番,竟是撅过去。
顿时现场乱作一团。
万达和邱子晋越听越糊涂,旁边站着的更是糊涂县令,句句一问三不知。
事情就这焦灼起来。
无奈之下,万达等人只好打道回府,派人把丁老爷子送回家去。
邱子晋则派士兵留在两个村子里打听,看看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什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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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是显而易见的。
三天之后,分别去两个村落里找耆老和年长乡亲们打探消息的兵士们前来汇报。
郭家的人都说,土庙从来都是荒,没有见过什祖坟,庙倒是一直都在那里。香火虽然不盛,但是初一十五也有人祭拜的。
丁家的人则纷纷咬定,他们家最早的祖坟确定就是在那里,他们是被骗。
年说好的,这个庙建好之后,福泽乡里,作为两家共同抵御洪水的见证。丁家仁厚,就没有坚持要祖坟迁回来。
最主要的是,丁老太太的贞洁牌坊竖在那里,这就是铁打的见证,证明这就是丁家的土。
谁知道过去二十多年,郭家人居然反水,坚称那边是无主荒,丁老太太的牌坊建在那边毫无道理,他们要拆掉是天经义的。
“庙志上写的明明,这土庙是郭家建的,看庙的人确实也姓郭。所以严格算起来,至少有一半是属于郭家的。”
邱子晋指着桌子上的文书说道。
“而关于丁家祖坟的具体位置,县志上则写的模棱两。关键证据经灭失。”
如没有那个土庙,说不定还能找到些迁坟的蛛丝马迹。现在则根本就找不到任何痕迹。
“如丁家说的是实情,那郭家就是喧宾夺主。如郭家说的是真的,那丁家就是鸠占鹊巢。”
杨休羡皱皱眉头,“这两家的子孙都只为自己说,这边又很少有人进来。具体怎样确实难以判断。”
“孙县令呢?他不是二十三年前被调去南京户部做官?找他来啊。或者,找时的县丞,主簿来,也算是个人证吧。”
南京居此并不遥远,走陆路的,锦衣卫若是八百里加急,一日即到达。
再说,别说是南京,就算是京城,只要这个孙县令他还活着,就能找出来对质。
“问题是,孙县令去南京户部上任不久后,就。”
邱子晋苦笑着,长叹一声。
小万大人都能想到的事情,他怎会考虑不到。天从土庙回来之后,他就修书一封,派锦衣卫的人送往南京户部。
因为是监察御史的命令,又是锦衣卫送来的,那边不敢推脱,日晚上就回信。
今天一早,这封记载着二十多年前人事变的书信,就放在邱子晋的案头。
拆看之后,只看一眼,邱子晋就长长叹息一声。
直道天意弄人,这个案子还有的调查呢。
“你们记得,二十三年前,发生什大事?”
万达摇摇头,想二十三年前,哪怕土著“万达”本人都还没有生下来呢,哪里知道那时候的事情。
杨休羡今年二十四岁,二十三年前他还是个婴儿,也没什通天的本事,知道南边发生什大事儿。
“二十三年前,是正统八年。”
邱子晋叹口气。
“那年,是帝亲政的第一年。也是朝廷最震荡的一年。”
帝朱祁镇虽然在八岁就登基,但是直到十六岁刚亲政。之前朝堂都有太皇太后张氏和被称为“三杨”的三位阁老所把持,皇帝并无实权。
所以朱祁镇刚一拿回权利,就迫不及待对前朝势力进行大清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这也导致制他后头冲跑去土木堡“北狩”的荒唐事件的发生。
“时陛下刚亲政,并不敢直接对京师朝堂上的那些老臣们直接下手,怕引起他们的反弹。所以……”
所以南京的衙门,首其冲,倒大霉。
户部作为皇帝的钱袋子,朱祁镇自然要派自己信得过的人来统领。
尤其是南京的户部,其每年上缴的税收几乎占全国三分之二,怎能让太皇太后的人马继续把持。
年的江宁织造府,还有两江总督都被换上人。原来的老臣,则基本上都被革除,或者调放去别处任职。
孙县令就是比较不幸的那种。他被调到贵州,因为水土不服,不到三个月就在任上。
至于时跟随孙县令的县丞主簿们,则彻底不知道流落到何方。算起来,年他们都经是四五十岁的人,二十多年过去,能早就也说不定。
于是这个案子,居然变成一个无头公案?
“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记录。”
杨休羡望着邱子晋,只是眼神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是啊,应该是有记录的。但是仅凭我一个七品御史,是没有资格调阅和查看的……”
邱子晋为难说道。
“他们在说什,你听得明?”
万达用胳膊肘捅捅会。
会茫然摇摇头。
其实,这个“答案”离他们很近,近的是指理上的距离。
同时,这个“答案”也以说离他们很远,远的是指政治上的度。
“‘鱼鳞图册’。”
看着眼前茫然的两个人,邱子晋转过头,对他们解释道,“只要拿到鱼鳞图册,我就能知道,到底是谁撒谎。”
鱼鳞图册,明朝除“黄册”之的另一个特产。由伟大的朱元璋同志在洪武年间发明,并且在全国强制推行。
有明一朝,全国会定期清丈土,之后结节成册,永为记录。
一直到清朝定鼎中原之后,这些入关后真人想要厘清时自己所掌握的帝国的信息,还不得不借助于老朱家人留下的这笔丰厚遗产。
从洪武二十年开始,“鱼鳞图册”记录下全国大到州府单位,小到“里甲”单位的全国形貌图册。
它是一份田档案,记录帝国每一块大大小小土的具体方位,面积,形状。是山陵还是平,是土还是住宅用,是肥田还是瘦田,是最最原始的记录。
“鱼鳞图册”和“黄册”都是十年更一次,之前的记录和之后的记录以互为对照,以查看帝国人口和土的变化情况。它们构成每一个阶段明代土和人口的基本样貌,是全国用来征税和统计徭役的基础。
而两者,都在距离此不远的一个方——南京玄武湖的后湖区。
虽如此,要申请调阅黄册,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首就是,小邱的级别不够。罗县令的级别更加不够。
只有徽州府的知府大人,能够向上头提出这个申请。
按照以往的惯例,从申请到图册被取出,顺利的,大概需要等上半年的时间。
别说丁老爷等不及,小邱的娘子也等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