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中昏黑一片,暖阁门窗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丝风透进来。一支白烛孤零零地站在炕桌上,总算黑糊糊的屋子里有了那么点些许光线。
仔细看,金砖地上有个趴着的黑影,他全身笼罩在炕沿下的阴影里,深深伏在地面上,肩膀不住抽动,一声声仿佛压抑的狼嚎般的声音从这人喉咙深处传出,就像困兽临死前绝望的呼喊。这人死死抠着面前的金砖缝,全身都在颤抖,身子底下已经集聚了一小滩水,不知是汗还是眼泪,可能两者兼有。
终于这人衰弱地扶着炕沿站起身倒在炕上,肮脏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泪水,却正是多尔衮。他无力的在炕上躺了会,感觉肚子里饿得烧心般发慌;摸摸自己的脸,随便拿袖子擦了擦,语带哽咽地喊了声:“来人!”
多尔衮的王府被烧毁大半,连自己的侧福晋姬妾都没法安置,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被大玉儿送回了平时摄政时惯住的养心殿。醒了之后,他疯了般把所有太监宫女赶出屋子,关紧门窗,在里面一个人抠着地痛苦嚎哭了半晌。没人敢去打扰他。
直到现在,养心殿总管李引证在暖阁门外听到他的喊声,这才轻轻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垂手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传膳,我饿了。”多尔衮面无表情。而李引证看着他全身的尘土和脏水迹心里直打鼓。
很快就按照以前的规格,尚膳监太监们抬着大长方桌子进来,几十碟丰盛的食物摆满桌子。李引证小心揭开一个个银盖,拿出根长长的银针挨个**去验毒,又盛了碗汤,自己先喝了口才放到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端起汤只喝了一口,忽然一股恶心直冲胸臆,他明白这是大补的鹿胎炖羊奶,可是一闻到这股味道,他马上想起了那位送羊的山西汉子。砰的声,青花红彩官窑细瓷碗在坚硬的金砖地上碰得粉碎。他大怒道:“本王最不爱吃羊!谁给本王做这个的?拉出去砍了!”
李引证大惊,就为了一道菜要杀人?大热天的,他的冷汗涔涔而下,温言劝道:“王爷,这道菜是太后佛爷亲自嘱咐尚膳监给您备着的,说是您身体虚,要好好补补。砍个厨子事小,驳了太后佛爷的面子可不好……”
多尔衮一听是大玉儿下令给他备着的,冰凉的心底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温暖,不耐烦道:“算了,撤掉这道菜!另外,先打盆水来给本王净净面,再请太后过来一起用膳。就说本王等着她。”
多尔衮心里空得发慌,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满桌山珍海味,他尽管饿得眼前直冒金星,却怎么都没胃口下咽。只想找个也认识多铎的人说说话,也许从大玉儿那里会得到点安慰吧……
等了良久,李引证悄没声息地进来,仍旧低着头垂手道:“回禀王爷,豫亲王爷去世,太后佛爷心里堵得慌,晚膳都没进就歇息了,苏嬷嬷说不敢吵醒她。”
“什么?苏茉尔好大胆子!再请!就说睡了也得过来!”多尔衮就是不想一个人呆着。现在满屋子都点了亮堂堂的蜡烛油灯,可是角落阴影里似乎人影憧憧,多铎悲伤孤寂的脸仿佛时刻从每个角落暗影里冒出来,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炯炯看着他,哀戚的眼神似乎在埋怨:“二哥!你太争强好胜,结果却送了三弟我的性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多铎……”多尔衮神志恍惚,对着暗影角落喃喃道:“都怪我不好,可是这么多年我容易么?额娘生生给皇太极那班人矫旨赐死殉葬,我们两个孤儿不是争强好胜哪有今天?这紫禁城是这么好呆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不要怪我当初违背誓言。毕竟我还没走到那最后一步。如果你怨你二哥,罢了罢了,就像你说的一样,英雄盖世也有死的一天,我不争了!只要跟大玉儿两人能一了心愿,福临要亲政,我就还政给他。我也老了,没几年好活了,就达成最后一个心愿也罢了……”
说出这番话,多尔衮时而滚烫时而冰凉的心忽然一下子轻松下来,是啊,这么多年,该歇歇了,也许福临看在自己是他亲叔父份上,就算手握大权也不会赶尽杀绝。毕竟大玉儿是他亲额娘,大玉儿的心肯定是向着自己的……
恍惚中多铎的脸带着小时一样孺慕的神情不舍地看了他片刻,终于慢慢从阴影里退去。多尔衮空落落的心一下子又满是悲哀,瞪着阴影喃喃道:“三弟,好好投胎去吧,下辈子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来生我们还是要做好兄弟!”
暖阁外,小宝伏低身子,冲匆匆走进来的李引证心照地对了个脸,旋即猫着腰一溜烟顺着墙根走出养心殿大院。走出宫门,他这才直起腰,满脸诧异自言自语道:“汗!老子那番瞎编胡话竟然真的切中要害、打消了他的夺权之心?他真的肯为老子那些所谓的多铎遗言放弃对付小皇帝?这……老子也太厉害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刚才他神色不对劲,莫非真的见到多铎的鬼魂了?”
天已经黑了,偌大的紫禁城到处鸦雀无声,暗地里仿佛鬼影憧憧,哪里传来老鸹哇的一声惨叫。小宝不禁浑身一哆嗦,吓得赶紧跑,直到看见乾清宫明亮的灯火这才感觉好受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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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多尔衮的内心悄悄话向顺治一一禀报后,顺治惊讶地张大嘴,再三问道:“你确定听真了?”
小宝点点头:“肯定没错。他以为整间屋子就他一个人,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听得老子寒毛直竖,还真以为多铎的鬼魂来了呢!不过肯定是他疑心生暗鬼,老子想明白了,如果多铎的鬼魂真的来了,怎么可能会后悔?说不定首先就要找老子拼命!”想到确定不是多铎的鬼魂搞鬼,他的心底也放松许多。
顺治一拍大腿:“是啊!”他满脸喜色,“看来多尔衮真的有还政于朕的心,可能前方战事不利,多铎又死了,他心灰意冷之下想全身而退也不可知。这样也好,其实朕也不想搞得双手沾满了皇叔们的鲜血,你瞎编的话朕倒是觉得十分有道理,都是一家人,何苦斗来斗去,结果白白便宜外人。”
小宝不禁提醒道:“就算还政给皇上您,可多尔衮还是娶太后之心不死,这可怎么办啊?难道皇上您准备答应?”
“啊?!”顺治被小宝提醒,不禁叫出声来,顿时怒火又渐渐冒出来,是啊,就算他是自己亲叔父,总不能为了亲政拱手把额娘送给他,这样就算亲政脸也没地搁,还怎么向天下人交代?难道说自己为了当实权皇帝,把额娘送给多尔衮也在所不惜?
“不行!就算他想全身而退,朕也绝对不能答应!除非他放弃打太后主意!”顺治怒道。
这话听得小宝额头直冒汗,心底嘟囔,这太后岁数也不小,年轻时就算长得再好是什么满蒙第一美人,如今年纪一大把,儿子都这么大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过人的姿色,为什么多尔衮就是念念不忘,就算不再打皇帝位子的主意,也要娶她跟她双宿双栖?实在匪夷所思……
顺治仿佛知道小宝心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你懂什么!情之一物,不是你这种粗人能明白的,唉,他也可怜啊……”碍于面子,就算跟小宝无话不谈,这话他也不好再说下去了,毕竟对象是自己额娘。
小宝继续腹诽,多尔衮看来的确是个情种,冷僧机的话倒真是对的,烧了新房,也是对多尔衮的一大打击,至少他会认为自己跟大玉儿的情事被老天所不容。可这人确实是个拗性子,简直不达目的不罢休,就算世人全不赞同,他还是非要跟大玉儿名正言顺不可。他不是有那么一大堆年轻貌美的小老婆么?真是搞不懂……
君臣正小声说着梯己话,忽然小德子在外面笑嘻嘻道:“孔格格来了啊,皇上在呢,奴才去通禀一声。”
小德子带着许久不见的孔四贞走了进来,顺治本来有点怒火,一见这位年轻俏丽的格格,马上消失到爪哇国了,温存微笑道:“四贞,你怎么有空来看朕了?”
孔四贞脸上烟笼芍药般慢慢升起一层红晕,灯光下美得不可方物,含羞道:“最近皇上事忙,连四贞那里都没空去,四贞怪惦记的,难道皇上不欢迎臣妾么?”说着还笑嘻嘻朝顺治做了个美丽的鬼脸。
顺治急忙连声道:“看你说的,朕哪里不欢迎?快过来坐,四贞你热么?小德子,端碗冰镇酸梅汤上来……”
看这情形还不走人那就实在太痴呆了,眼见两人眉来眼去的,小宝笑嘻嘻道:“主子陪孔格格好好说说话,小宝回家啦。”他朝孔四贞挤挤眼睛,眼见她含羞唾了口,这才表情暧昧地昂首朝外走。顺治含糊说了句明儿早点来,便把小宝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跟孔四贞卿卿我我了……
小宝走出乾清宫,心底暗叹,总算明白了,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大概都是情种,不光一个多尔衮,就连他的侄子皇帝顺治都是这样,前阵子还心心念念董小宛,如今又跟孔四贞好得蜜里调油。看来孔四贞不久便会升级当贵主子啦!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美貌小丫头聪明伶俐又懂事,皇后连她的一根脚趾头都及不上,这深宫大院的,皇帝也是人,难道不许找红粉知己?
他一溜烟出了皇宫,也急着回家找自己的红粉知己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