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令之赞诚非虚言,刘司马之论的确发人深省,令韩某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县尉韩奎出身行伍,不善交际的他一言一行中总是带着些容易煞人风景的忧虑和现实:“韩某并非反对振兴武备以防害民之贼,只是根据县中的实际情况,通过征募民壮来补充士卒的方式并非上上之选。”
“刘某居中尉司马,职在选练士卒,介休胡汉共八百余户,除去胡人之外,晋民户数也在五百以上,人说十人可养一兵,我们不妨来个十户养一兵,我只要凑出五十来个人。”刘越朝韩奎笑了笑,接着说道:“韩县尉熟知县事,既然认为征募之法并非上上之选,刘某自然也不应一意孤行,不征就不征吧。发狱中囚犯,选县内兵户,凑足五十人想必也并非难事。”
“这个……”韩奎一脸尴尬地看着刘越,紫黑色的脸庞上浮起一阵阵的潮红,他欲言又止地吐出了两个字,蠕动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刘越深深地皱了皱眉头,满脸不悦地瞪了韩奎一眼,沉声道:“这也不可行?”
“你就不要再难为大章了,”温如新在一旁长叹了一口,幽幽说道:“你是中尉司马,也是介休主簿,县中的现状等你接受文书图籍之后自然就会了解,但今天既然说到了这里,老朽就提前给你解说解说吧。”
“介休是小县,县内除了胡汉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外,晋人里涉及刑狱的案件很少,多的无非是邻里纠纷、辱骂诽谤,偶有告到衙中的,双方各让一步也就解了,兴不起什么大狱来。至于伤人害命、偷盗劫掠之事多在城外,县中兵贼两曹长期缺员,侦办此类案件极为艰难,能被抓捕入狱的少之又少。所以,要发狱中囚犯以充军,不是不可行,而是无人可发。”
“至于兵户,”温如新苦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介休原本确实有百余兵户,但自郝散乱起,并州军赴介休平乱后,并州刺史为扩充兵源,将介休兵户尽数征纳入军,战乱平定后,这些军户也就跟着并州军迁往了晋阳,留在介休的十不存一,多是些年迈体衰的孤寡老者,只堪做些看门守户、迎来送往的杂事。你下榻的驿馆中的老卒,就是此类中的一人。”
“温令为何不上书朝廷,在县中再定兵户呢?”刘越好奇地问道:“介休地接冠爵津,乃秦晋间交通要道,且多年来胡乱频发,难以遏制,想必朝廷不会就这样置之不理吧?”
“平吴之后,武帝以海内大安,于是罢州郡兵,促民归农,原有兵户都渐次消减,又岂会为介休再起兵户?”温如新看了刘越一眼,沉声道:“老朽也曾向西河王多次上书,请求稍稍迁徙离石兵户至介休以备胡,但每次书上之后皆石沉大海,介休由此再无世兵。”
“既然如此,”刘越沉吟了片刻,开口问道:“温令和韩县尉为何要多次阻止刘某征募县卒呢?囚犯及军户均废而不可用,难道除了征募之外还有其他途径可走?又或者说,两位上官还在为征募是否符合朝廷的法度而犹豫?”
“若要增补兵员,除征募之外别无他法。”温如新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你给西河中尉和郎中令的书信我早上也翻阅过了,无论是‘临事而征’,还是‘边远或有山险,滨近寇贼羌夷者,置弓马从事五十余人’,都切合朝廷法度,并无不妥之处。介休乱已至此,只要是为驱贼寇而征,用后即罢,想必西河王也不会置之不理。”
听了这话,刘越的颜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如此说来,温令和韩县尉认为征募之法不可用,倒不是因为其真不可用,而是认为刘某难以当此重任了。”
“刘司马不要误会,”韩奎看了看温如新的脸色,转头朝刘越笑道:“温令掌领民事,韩某略涉军伍,但司马身为中尉僚佐,选练士卒乃份内之责,如果说司马不能征募士卒,那整个介休也都无人能行此职使了。”
“少在这里跟我东拉西扯,虚与委蛇!”刘越心头压抑的怒火顿时勃然而发:“贼寇横行十余年,胡骑围城五六日,阖县士民无不翘首以盼我晋人能一展神威,驱胡雪耻。而你们却在这因侥幸解围而沾沾自喜,全然不顾介休武备残破、民心凋敝的悲哀现实,几次三番泄我士气,千方百计阻我大计,你们是想要将八百余户父老拱手让与贼寇吗?!”
“我告诉你们,我是中尉司马,我有征募之权!”刘越从席子上跳起来,面红耳赤地朝温、韩两人大声道:“胆敢再有无故阻扰乱我军心者,休怪本司马辣手无情!”
“刘司马息怒!”韩奎面色苍白地看了看温如新,只见这须发苍苍的老者摆着张黄连一样苦的脸朝他点了点头,他腾地站起身来,拱手朝刘越说道:“不是我与温令有异心,实在是二十余人守城六天,县中府库已耗尽矣!”
什么?府库耗尽了?!堂堂一个县衙这么多年来累积的赋税钱粮竟然只能够支撑二十几个业余的县卒守六天城墙?这还是府库吗?这比老鼠洞还不如好吧。刘越听了这话,顿觉有一万头羊驼在自己的心中疯狂地践踏,但他也知道,这事一说出来,九成九是真的了,要不是真揭不开锅,这两货也不会一听到“征募”两个字就一脸娇羞地跟自己打太极。
说到底,不管是那个年代,玩人玩的其实就是财货钱粮,话说,皇帝不差恶兵,阎王爷都不遣恶小鬼啊。真要一口气招上个五十来号青壮小伙,让他们在没有粮饷,没有缴获,没有战功的情况下拼了命去剿匪,保证用不到半天他们就会跑得连影子都不会让你找着。
“怎么会这样?”刘越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道:“介休虽说不大,但好歹也是商旅必经之地,城里住着五六百户人口,汾水河岸还有那么一片田地,怎么就会穷困窘迫到了这个地步了呢?”
“都是那些该死的胡贼作下的恶啊!”温如新胡子抖了半天,无力地骂了一句,长叹一口气道:“自从胡乱起来之后,介休就成了商旅们避之不及的罪恶之地,从太原往平阳的商旅受冠爵津胡人的骚扰日渐减少,不得已需要来往的,也都直接从冷泉关往北过汾水走了中阳。县中自有的商家被胡人所扰,也都纷纷积财自守,这就使得原本丰厚的关津商税再无一钱入账。”
“再有就是租税,”温如新咂着嘴,吸着气,滑稽的神情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你莫看汾水河岸有那么多翻车,有那么多田地,其中十有七八都是县中巨户莫家和姚家的庄园,他们空占田产,手眼通天,佃户如云,奴仆如雨,却从不交半点租税,县中府库只能依靠除他们之外的其他农户。但自胡人乱起后,这些农户也都群起而效仿,拒不缴纳赋税,县中诸曹俱废,更是无力追收,府库于是更加空虚。”
“除此之外,还有一项开支无法避免,”温如新苦着脸,用手轻轻地拍打着额头,惨然道:“县中佐吏曹属凡有出路者都争相外调,行前都会到府库中支取盘缠,这本是官场惯例,老朽念及情义也不便多加阻拦。”
这,这哪像是一个县治,这简直就是一个被打破了窗的房间。刘越目瞪口呆地看着温如新生不如死地解说着介休的财政危机,内心的郁闷就像大河之水一般汹涌澎湃,后世有个理论叫“破窗效应”,说的是如果有人打坏了一个房间的窗户,而这扇窗户又得不到及时的修补,那么其他人就可能受到某些暗示性的纵容去打烂更多的窗户。久而久之,这些破窗户就给人造成一种无序的感觉,在这种氛围中,犯罪就会滋生、繁荣。
要想摆脱这种无序的境地,就必须要把破掉的窗户修补好,再在窗户上贴上严厉的警告词,对于眼下的介休而言,这一补救的方法显得尤其重要和紧迫:府库越空虚,人心越浮动,就越要一支强悍的队伍来震慑。
刘越无奈地看了温如新一眼,心中恨恨地想道,看来自己从刘曜那里顺来的财货得要丢在介休这个水潭里了。那些钱自己本来是打算留着和莫含一起去绵上开马场的,但现在事态紧急,眼前的事毕竟要比身后的事更加重要。再说,种种迹象表明,介山下的绵上现在已经落到了呼延灼手里,如果手头上没有点实力也是抢不回来的。
“温令,韩县尉,我还是决定在县中公开征募士卒!”刘越一脸严肃地朝两位上官说道:“眼下我们的确困难,但我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五十几个人招募起来,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备,我们以后的情况将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老朽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温如新掩面长叹道:“我之所以到西河王那里去借兵,一个想法是能解介休之围;另一个想法也是想借着西河兵的威势,稍稍收拾一下县中的这个烂摊子,多少征收起一点赋税来,等西河兵走了,也好用来整顿一下武备。”
“征募士卒倒不难,”韩奎没有用心去体会自家县令计划当中的用心良苦,他急切地朝刘越问道:“关键是府库空虚,我们该怎么留住他们。”
“这个,”刘越咬了咬牙,沉声道:“我这里多少还有些家底,先把人选好,兵练起来,其他的再慢慢想办法吧。”
“也只能先这样了,”韩奎默默地点了点头,轻声道:“韩某家中也能凑出少许钱物来,能撑得了几时就撑几时吧。”
“对了,我的从事李矩三天后会带人上冷泉关,”刘越半眯着眼睛淡淡地说道:“我这里已经开始了,后面的事也该尽快跟上来了。温令不是说,县中有两个不纳租税的巨户吗?既然住在我介休,受到我军卒的保护,就不要想在我刘越眼皮子底下做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说到这,刘越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是该找个机会去结识结识县上的那些个富商大户们了,自己来到介休也有一天了,他们竟然连句话也懒得传,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介休的胡人太猖狂,把他们的胆都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