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曜和呼延颢驻马于文水河边的一个小土坡上,手中升腾跳跃的火把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地看不真切,两人身后整齐地肃立着十余骑具装全甲的黑衣骑士,精干健硕的人马两列排开,于无声中散发着一种浓烈的萧杀之气。
那一批被他们护卫押运的财货此时都不见了踪影,但途中打造的三辆大囚车却依然还在,它们被刻意地放置在了骑队的阵前,拥挤而结实的囚车里人满为患,一个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巨贼豪寇们萎靡不振地聋拉着脑袋缩成一团,满面血痂下的眼睛空洞而麻木,浑然不知自己接下来将会要面对什么样的场景。
对面,一支服色驳杂的骑队正剑拔弩张地与他们相互对峙,这队骑士虽没有制式的衣甲装束,但从他们高大魁梧的身形来看,应当也是匈奴部中精选出来的勇武彪汉。他们的领头是一个身高八尺,豹头环眼的年轻胡人,此刻正拖着一柄大戟挡在刘曜的身前,怒眼圆睁地看着对面的十余骑人马。在这支骑队的身后,还有好几支点着火把的队伍闹哄哄地从不远处鱼贯而来。
刘曜看也没看这年轻的领头一眼,他深邃的目光穿过浓重的暗夜,看向前方不远处那一块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明的平地,那里就是这次大陵为五月祭所搭建的茏城。由于距离和夜色的原因,茏城祭台上的装饰和物品都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但那杆竖立在祭台正当中的青狼大旗,却在温热的夜风里猎猎招风,高高飘扬。
匈奴以狼旗为单于旗的历史悠远而又传奇,传说一匈奴老单于有两个女儿,容貌极为美艳,单于认为世间没有男子有资格与她们相配,于是就在野外建一座高台,将两女置于台上,以供神的临幸。两女等了四年没有等来神仙,却见有一头狼以高台为穴,日夜守护在台下长嚎不止,单于的小女于是以狼为神,下高台与之结合,育有后代,滋蔓成国。国中世代尊狼神,立青狼旗为单于旗。
另一个传说却与之不同,据说匈奴头曼单于时,一日,单于美貌的妻子正在午睡,突然感觉有一只青狼钻入了她的寝帐,于是惊声尖叫,闻讯而来的头曼单于见状大怒,一刀劈掉了青狼的一只耳朵,青狼挣扎着冲出了帐篷。十月怀胎后,单于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那就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冒顿单于。冒顿听了这个传说后,以青狼的后代自居,在自己的令旗上绘上狼头,从此南征北讨,威震天下。其后诸单于都沿用青狼旗为单于旗。
这两个传说不管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或者两个都是好事者的杜撰,但无可疑问的是,青狼旗的的确确是匈奴单于专用的旗帜,青狼旗所在之处,就是五部十九种匈奴都要对之顶礼膜拜的不二圣地。只是,如今这青狼旗立在了大陵,而匈奴中的强者,却在左国城中接受部众的谒见。
没有休图各刘渊护持的青狼旗,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赖以苟延残喘的儿戏罢了。刘曜抬眼看了看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次劳神费力地途径大陵,护送晋阳的财货自然是个美丽的幌子,将这杆狼旗竖到它该竖的地方,才是自己的真实目的。
“你是谁?!”刘曜撇了对方骑队的这个颇显憨态的少年一眼,冷冷地问道:“你们中部都尉诰升爰呢?”
“我是乌路孤,刘乌路孤,也叫刘虎!中部都尉诰升爰是我阿爹。”胡人少年大眼一瞪,将手中倒拖着的铁戟提到身前,指着刘曜大声让道:“你们是哪里来的蟊贼,竟敢在我大陵五月祭祀时冒犯茏城?!”
还是阿爹有先见之明,乌路孤在喝问对方之余,心中充满了对父亲未雨绸缪的崇拜,阿爹早就料到会有贼寇来搅扰茏城大祭,特意将都尉府中的精锐骑兵乔装埋伏在了文谷的入口,吩咐他们遇到异常情况后立即举火示警。自己原本还以为父亲太过小心了,没想到竟真的截下了这一队形色可疑的不速之客。
“你既然不是诰升爰,我也懒得和你废话,”刘曜连正眼也没看乌路孤一眼,他平淡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戾色,目光冷冷地从正四面聚拢而来的各部胡人身上扫了眼,阴沉沉地说道:“我是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刘渊麾下左部相刘曜,你速速去将诰升爰叫来,我有大事与他相商。”
“我阿爹正在准备大祭,无关人等不得打扰。”乌路孤才不管什么刘渊、刘曜的,他只把脖子一梗,仰着脸大声嚷道。
“准备大祭?!哼哼!”刘曜冷冷地哼了几声,用手指了指围观在乌路孤身后的各部部众,不屑地说道:“五月祭,这么神圣的祭礼竟被你们弄成了这个样子,诰升爰竟然还有脸把青狼旗立在大陵?你去告诉他,”刘曜转脸朝乌路孤喝道:“事关匈奴五部生死存亡,他若是还有一丝虚连题氏的觉悟,就该立刻出现我的面前。”
“什么事这么十万火急,竟劳动左部相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就在乌路孤还要对刘曜出言相抗时,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左部相既然知道五月祭的神圣,知道青狼旗的尊贵,却毫无顾忌地带着左部人马公然前来搅扰,诰升爰不知这是五部大都督的意思,还是左部相自己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前来大陵参加祭祀的四五个匈奴部落中顿时发出一阵嘈杂声,几个大小酋帅原本就对左国城或多或少地存在些龃龉,此刻被诰升爰言语一激,顿时将极为不善的目光朝刘曜身上扫了过去。
“都说中部都尉诰升爰是老实长者,今日一见却是名不符实啊。”刘曜冷笑了一声,抬眼朝前方看去,却见一行三人骑着马缓缓靠到了乌路孤的身边,其中那个面色沉郁的老年胡人想必就是诰升爰,他旁边的两人刘曜是见过的,那是祁县的右部都尉须卜孤淳和他的长子须卜无忌。
“怎么?须卜家什么时候开始对茏城大祭感兴趣了?”刘曜一双精光熠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对粗莽丑陋的胡人父子,沉声说道:“自右部老须卜死后,二十多年来,你须卜家连左贤王在左国城主持的大小祭祀都不愿参加,今晚却难得地来到了大陵城里。看来,大陵的分量比左国城竟还重了不少。”
“大陵和祁县不过隔着一条汾水,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嘛,”须卜孤淳一张老脸上堆起沟壑一般难看的笑纹,不痛不痒打着哈哈道:“左部相放心,我须卜家最是识时务,明事理,有什么要事你们只管谈,我在一边听听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