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贵贱之分,酒自然也有高下之别,王勋家的酒按照工序共分为上中下三等,正好对应着这座酒肆楼上、中庭和门外三处饮酒之地:
上品酒为头滤,酒色清亮,极少糟醪,味纯正而清冽,斗酒一千钱,能享受这种酒的,位居酒肆之楼上,可俯瞰众生;
中品酒为二滤,色微浑浊,糟醪沉浮,新醅如绿蚁,旧酿如陈玉,味甜而杂,一斗六百钱,饮这种酒的,位在酒肆之中庭,自得其乐;
下品酒则是三滤以上,这种酒实际上已经谈不上是酒了,只不过是糟醪里勉强能榨吸的些许汁水而已,但王勋家酒酿优于常人,这糟醪之中的残汤滋味也好于市面上其他的滤酒,一斗百钱,算是极为便宜的了,愿意选择这种“酒”的,多是杂胡佃客或落魄良人,一般就在酒肆门外席地箕坐,以手挖糟而啜。
傍晚时分是邻家酒肆最热闹的时候,三川河谷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们虽恨不得佃客们披星戴月地在地里耕作,但也不得不在太阳落到吕梁山重重叠叠的山岭里后,就吹胡子瞪眼地赶着他们洗脚上岸,然后在一片高声咒骂中看着他们作鸟兽散,一窝蜂地涌进喧嚣的南市当中。
一张一弛,这是规矩。既是规矩,就要有听之任之的觉悟。
今天的邻家酒肆与以往有点不太一样!当那些杂胡佃户们风一般卷到酒肆门外时,他们中一些敏感一点的常客惊奇地发现酒肆的中庭里竟坐着十来个精干魁梧的彪形大汉,这些大汉们个个一身劲装,膀大腰圆,就连端着酒碗喝酒时也不闲着,总用像刀子一般锋利的眼神四处观望。而楼上那间号称非西河王以上绝不开屏的贵宾厅阁子里,也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歌舞之声传来。
“隗拔罗?那人不是隗拔罗吗?”门外众胡人中一个声音惊叫道:“他不是在左国城五部大都督府做近卫吗?怎么今天有空到酒肆来喝酒了?”
就在这个佃户站起身来想要挤到门口想要和那个叫隗拔罗的套个近乎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中庭里的一个角落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杯盏落地跌碎的声音,他惊诧地伸长脖子朝里面望去,只见酒肆中庭的正中央,一个背上背着鼓鼓囊囊行李的高大胡人,正怒气冲冲地站在一张被掀翻的酒桌旁,手里还提着一个四脚乱挣的酒肆小厮,那人一副盛气凌人的丑陋面孔看起来极为可怕,仿佛随时要把那小厮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胡人长得真丑!那佃户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敢在邻家酒肆闹事,他莫不是疯了不成?!
拓跋金刚当然没有疯,他只是憋屈得太久,手下没轻没重,办事方式不那么文明而已。自从进了刘家老宅之后,刘家那不像纨绔的纨绔子就践行了他当初在北市奴场上的承诺,每天粮米酒肉不间断地供着他,也不把他当奴隶一样呼来喝去,弄得自己哪里都不自在。要不是他对自己的丑陋很有自信,他都快要怀疑那小子是在打他美色的主意了。
不自在倒也罢了,多过些日子兴许就习惯了。但让他更为郁闷得是,自打刘越蒸出了杏花烧之后,每天也就给他两瓢的量,想要多喝一滴都不行,这不是要把人生生憋死的节奏吗?最可恶的是,那小子居然用每天多给一瓢酒的蝇头小利就让自己找这个时候来邻家酒肆闹事!我是多一瓢酒就能收买的吗?
嗯,好像是的。要不然我这会在这干嘛呢?拓跋金刚闭着眼回味了一下杏花烧入喉下肚时那种足以灼烧灵魂的快意,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刚刚喝下的那碗酒残留在嘴角的酒味就着舌头被卷进了嘴里。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这也能叫酒?拓跋金刚圆睁怒眼,咧开大嘴,朝正在手里瑟瑟发抖的小厮歇斯底里地狂叫道:“胡爷爷花钱买酒喝,你竟敢舀些马尿来糊弄,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这大嗓门一响,十里外都能听个回声。拓跋金刚话音一落,门外诸胡顿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马尿?邻家酒肆偌大一个产业,竟会做出这等缺德事来?”
“不可能吧,他那里可是中庭,能在那里喝酒的,都是能拿得出六百文买一斗酒的豪客,小厮多大胆敢拿马尿来糊弄他?”
“依我看,就算不是马尿,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酒。你们就没发现,我们喝的这糟酒,酒汁要比以前少了不少吗?”
“就是就是,邻家酒肆店大欺客,这样做未免也太不地道了些。”
“……”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一个身材略略发福的男子从楼上匆匆奔了下来,他皱着眉头看了眼围在中庭门外议论纷纷的众多佃户,转脸朝拓跋金刚语气生硬地说道:“我是这里的掌柜李金,你先把小厮放下,有什么事你且跟我说。”
拓跋金刚上下打量了胡三一眼,冷笑了一声,还未及搭话,却听手中的小厮声泪俱下地大叫道:“李掌柜替我做主,这贼胡人仗着力气大,喝了酒不给酒钱,诬赖小的给他上的酒是马尿,掀了我们的桌子,还仗着酒劲撒泼打人。”
“是这样吗?”李金阴着脸,盯着拓跋金刚沉声问道。
“是你麻痹!”拓跋金刚勃然大怒,刚从刘越那学来的一个新词顿时脱口而出。他猛地一扬手,手中那个可怜的小厮顿时像风筝一般朝门外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高大的门框上,凄厉地惨叫了一声,顿时昏死了过去。拓跋金刚连看也不朝那边看一眼,往前跨出一步,俯身看着气得面色发白的掌柜李金,狰狞的丑脸上满是戏谑之意:“你不是让我有什么事与你说吗?胡爷爷我今天就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你…好你个大胆的胡贼,”李金的脸色在拓跋金刚的近距离压迫下变得更加惨白,他颤抖着身子,色厉内荏地叫道:“这里可是西河离石,你竟然敢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就真的目无王法了吗!”
“王法?!哈哈哈哈…”拓跋金刚仰天狂笑了一阵,低下头看了看李金,冰冷的眼神里闪烁着残忍又嗜血的光芒:“你既知道我是胡贼,又何必要与我说你们的王法?!”说完,健如虬龙的臂膀上顿时生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响,滔天的杀意顿时在宽大的中庭里疯狂滋长。
中庭里那十几个举止怪异的彪形大汉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勃然的杀意,他们三三两两相互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凌厉的目光齐齐朝近乎魔怔的拓跋金刚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