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通通的夕阳挂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之间时,平旷的千亩塬就被介山高耸的峰峦遮蔽在了浓密的阴影当中,斑驳的晚霞在山尖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就像一大片随时都要倾泻到塬上的汹汹烈焰。
夔安驻马于草场边缘的一个小土坡上,胯下的坐骑不安份地掀动着蹄子,勒在嚼头里的马嘴里不时喷出一团团的热气。他的身后拢着二十来个披头散发的粗壮汉子,这些人装扮得都非常简单,其中绝大多数人就在上身乱缠了几块布条,黝黑的胸膛大片地裸露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头毛发粗黑的野兽,也有极少数几个人披着几片残破的皮甲,但从甲叶的磨损程度来看,似乎并没有比三两层布条显得厚实多少。
虽说防具杂然不一,但这些几乎粗陋到了极致的身外之物显然没有影响到他们内心的狂热和躁动,他们异常兴奋地在夔安身后轻声地骚动着,一双双紧盯着牧场的眼睛里无一不闪动着急不可耐和贪婪残暴的幽光。这些壮汉的身后列着两队约莫二三十来个骑兵,与前面那些蠢蠢欲动的同行相比,这些骑士们却平静得近乎沉闷。
就要开始了吗?!夔安眯着眼看了看半挂在山峦间的夕阳,双手死死地捏着缰绳激动地暗想道:只要太阳一落山,自己就将要领着身后这六十个骁勇的步骑像风一样踏平这小小的千亩塬了!不同于以往的拦路抢劫,也不同于前一阵子的攻拔营寨,自己这一次将会以一个羯族部落首领的身份,正式开启一段创业立身的全新征程了。
晋人虽强却贪婪而懦弱,鲜卑虽盛却谄媚而无主,至于蜷身于左国城的匈奴,不但没有了一丝一毫冒顿时争锋天下的气概,反而在骨子里都刻满了苟且于中原的奴颜婢膝。至于其他诸种杂胡,要么根底太浅,妄自一动就死如蝼蚁,要么有勇无谋,仓促起事便举族殄灭。
只有我羯人,既拥有上苍垂爱赋予的无敌勇武,也遭受天道不公带来的无尽屈辱,如今更有智士长者居中点拨谋划,注定将会是这个天下无可取代的战斗者和征服者!
夔安越想越激动,他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受到了驾乘者心中那澎湃的豪情,突然摇头摆脸地支起脑袋来,仰天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嘶鸣。夔安一惊,忙俯下身来轻轻地拍着坐骑的鬃毛,沉声低语道:“不要急,等一等,再等一等!”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鲜卑人的举止很反常?”居于夔安身后半个马头的支雄似乎被马嘶声惊醒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指了指前方空无一人的草场轻声道:“眼下还没到太阳下山之时,但塬上已经连一人一马都不见了踪影,我觉得,他们十有八九是觉察到了我们的行动。如果我们贸然发起进攻,只怕会落入他们的圈套当中。”
“你以为这是他们的圈套,我倒认为他们已经是无计可施了。”夔安冷笑一声道:“鲜卑人和晋人勾搭久了,难免不沾染些晋人的虚伪狡诈,他们一定是知道无法与我们抗衡,所以故意隐藏起人马来,企图虚虚实实地诱使我们心生忌惮而不敢全力攻击。只可惜他们这招用得太过拙劣了。”
夔安豪迈地一扬手中的马鞭,大声道:“他们的底细早在我掌握之中,我羯人不但比鲜卑人骁勇,人数也多出他们的三倍以上,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将是徒劳无功的。”
说到这,夔安转脸朝支雄笑了笑,志得意满地接着道:“鲜卑人如果尽出精锐列队于牧场中迎战,我或许会因为顾忌麾下的伤亡不至于把他们逼得太紧,但他们却舍本逐末地想要用什么空城计,这就是在自寻死路!”
支雄听了这话,脸上的忧色虽略略疏解了一些,但心头的不安却没能消减多少,他的目光在满脸狂热的部族身上扫了扫,又抬眼看了看后方那两队神情漠然的骑士,暗自轻叹了一声,低语道:“你说得有道理,但鲜卑人的勇武并不比我羯人逊色多少,如今他们既存了以静制动的心思,天时地利之下,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才好?”
“等!”夔安紧咬的牙缝里冷冷地蹦出一个字来,他眯着眼看山脚下毫无动静的营地,缓缓说道:“你在野外遇到过狼吗?与狼对峙的时候,狼并不会轻易地发起攻击,它会伏下身子死死地盯着你,直到你心虚胆怯露出破绽来,它就会一跃而起狠狠咬断你的喉咙。”
说着,夔安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嘶哑着声音道:“我们羯人天生就是丛林中的狼,这帮鲜卑人注定会成为我们嘴边被撕碎的烂肉!况且,我们的时间还很充裕,”夔安指了指山间那光晕流转的残阳:“眼下离人定还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这群猎物带进足以让他们崩溃的恐惧当中。”
支雄看着夔安脸上那棱角分明的轮廓,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伴越发变得陌生而神秘了。在他的记忆里,夔安不仅有着部族中人孔武有力的体格,更具有寻常羯人所没有的冷静和深沉。在往日打家劫舍、拦路抢劫的日子里,他总是像长者和兄长一样默默地护持着跳脱的桃豹和冒失的自己,宽厚的背影里虽说不乏城府和权衡,更多的却是令人心安的睿智。
但眼前这个冷傲决绝,甚至通体上下隐约散发着暴虐气息的人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夔安吗?回想起谒泉山下的那次伏击,到介休莫家院中的四人计议,再到神岩寨里的深夜对话,支雄蓦然发现,夔安原来一直都在改变,而且似乎每一次的改变,都将他朝某个方向推近了一步,直到最终变成了眼前这个让自己都难以捉摸的人。
支雄知道夔安一直以来就是个心怀振兴羯族大志的人,但野心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彻底改变一个人吗?支雄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不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在他的心头,隐隐约约地浮现出了一个只存在于臆测和猜想中的人来,他沉默了一阵,哑着嗓子问道:“这,这都是你和那个张先生早就计划好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