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死对于一个人来, 有时是解脱。一个人死了,没多久,其他人就会忘记他, 忘记他做的事。只有林重檀活着, 世人才会永远记得他做的事,他才会永远被世人戳着脊梁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姑苏林家因林重檀被封爵, 也因林重檀的事被流放。林家的人现在恐怕是恨毒了林重檀, 而林重檀被林家逐出族谱, 岂又会好好与林家处。
听到我的话,太子暴戾的神情并没有缓和, 但我刚刚提出的意见应该是好的处理式了。皇上叫太子去,是希望太子退一步。林重檀逃开死刑, 刑罚却不免去。
我朝除了死刑, 严苛的刑罚是将人流放。流放之地不是障气重的极南,是天寒地冻的临近塞北一带,皆是未开化之地,很多官员被贬黜流放后, 几乎都没办从那里活着出来。
“太子哥哥。”我又喊了太子一声。
太子闭上眼,单手撑,许久后长吐一口气,语气明显压着怒气, “那就这样办吧, 但弟弟你放心, 孤不会让他好好活着的。”
我嗯了一声,又补话道:“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同意我的做后的第日,处理林重檀的旨意来了, 他需跟姑苏林家的人于同一日在京城收游街之刑,再流放到安化,此生不许离开安化一步。若有抗旨,人人皆可提着他的人去官府领赏。
林重檀流放那日,京城天气不好,从早上就开始雪,直到中午雪势才渐小、渐停。虽雪,但却一点没有阻碍到百姓对观□□之礼的热情。
还未到正午,京城惯来热闹的马行街已经围满了人,两道有十六卫士兵把守,管理秩序,也是防着犯人逃跑。
姑苏林家的人昨日已经全部到了京城,他们比林重檀更早一步出现在马行街。
我的生父、生母、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和双胞胎弟弟,他们被铁链锁着,身着麻布陋衣。林昆颉是早知道旨意,加上阅历摆在那里,面色只是难看。
林夫人则不同,她一直在哭。养尊处优几十年,想来是万万不接受这样的日子。
我那位素来严厉的兄长林宗庭,无论人前人后,都是一副大哥哥的模样,有着己的威严。到了今,他被众人像看猴似的看着,指责着,脸上的威严才维持不住。
双生子没见过这架势,哭得厉害,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将双生子里的弟弟云生打倒在地。
“不许哭。”林宗庭咬牙道,“丢人现眼的东西。”
云生的哭声并没有收敛,反变得更大。倒是一旁的月镜看到,默默地止住了声。林夫人见幼子哭泣,上前想安抚,却被云生狠狠推开,“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大哥混蛋,居然打我!父亲母亲都没有打过我,你凭么打我!”
还没进入变声期的云生又哭又叫,声音尖锐地几乎让旁边的人都皱了眉。
林宗庭额的青筋都爆起,若不是林夫人拦住他,他大有再打云生一巴掌的意思。
“宗庭,你弟弟还小,他没吃过这种苦,你别怪他。”林夫人泣泪道。
林宗庭闻言却指责道:“若不是母亲惯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被养成这种性格?春笛都比他们两个好,起码春笛听话!”
“够了!“一直沉默的林昆颉寒着脸打断林宗庭的话,“你们还想让多少人看我们笑话?”
林夫人听到林宗庭的指责,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要倒去,她不再开口,也不去管还在地上撒泼的云生。
两道的十六卫士兵都接过命令,只要林家不是要逃跑,就由他们闹,闹得越丢人越好。
果不其然,林家才的作态已引来众人引论纷纷。我一定程度是了解我生父林昆颉的,他从骨子里看不起平民,觉得平民之所以一辈子就为糊口而活,是平民们懒、蠢,无可救药。
今他被扒去华服,被他看不起的平民们围观,这种滋味对他来,恐怕比死还要难受。就算他五年后,返回姑苏,重新做回他的首富,今时今日的事情他也会一辈子记住,郁结于心。
“主子,您手里的手炉该凉了,奴才给你换一个。”身后宫人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我回过,从宫人手里接过新的手炉。今日我出了宫,混在人群中观礼,钮喜、宋楠还有几名宫人小心翼翼为我隔断旁边的人,怕我被冲撞到。
其宋楠早就给我订酒楼,在酒楼上也可以看到这里,但我想在近处看。
我刚将手炉收入袖中,一道身影忽地向我扑来。若不是十六卫士兵拦住了,那人就扑到我怀里。
我定睛一看,发现是刚才还在地上哭的云生。不知他怎么看到我,他被士兵狠扣着肩膀,还想往我这边跑。
“九皇子哥哥,你还记得我吗?你原来夸过我的,还要我以后好好读书,入京来找你。”云生似乎怕他哭得难看,会让我不认识他,连忙用袖子擦泪,对我露出讨好的笑容。
因为这声呼唤,十六卫的士兵也认出我,他向我行礼,然后有些犹豫地看着被他抓住的云生。
“放开他吧。”
我的话刚落地,另外一边的月镜也冲了过来。他从脖子上扯出一样东西,是我当初离开姑苏时随手赠给他的玉佩,他居然还戴着身上。
“九皇子哥哥,这是你送我的玉佩,我是月镜,你当初夸的人是我,不是他!”月镜张嘴却是反驳云生的话。
云生听到这话,几乎目露凶光地盯着月镜,连粗话都冒出来,“你放屁!不是对你的,是对我的,我……我才是月镜,是你抢走我的玉佩。”
双生子从出生就一直待在一起,连房间都是一个,他们不愿意分开。两个人像一株双生花,性情同,趣味投,从来都是携手对外。
因为貌几乎一样,时常有人弄混他们两个,而他们两个厌恶被人认错,若是比他们身份低的人弄错,他们会想出很多办收拾对。
我也曾弄错双生子,在我喊错名字的瞬间,双生子一个人端起砚台,将墨汁泼到我脸上,另外一个则是端起茶水。
泼完后,他们两个又凑在一块,嘻嘻笑,“看,真丑啊。”
“丑人非要待在我们府里,真是烦死了。”
“对了,你别想着去告状,父亲母亲都很疼我们,才不会疼你这个丑八怪。”
“兄长那边你也别想,别去取其辱。我真弄不懂父亲为么要把你接回来,你既然都当了十三年的赌鬼儿子,为么不继续当去?近有人我你是我么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
“人呗,他这样的跟人有么区别,受气包一个,只知道哭,嘻嘻。”
双生子争执不,竟当街扭打到一块,林昆颉和林宗庭看不眼,上前将两人扯开。扯开之际,月镜还对着云生的脸用力抓了一把,“要你冒充我,不要脸!”
“啊——我的脸!”云生吃疼地嚎啕大哭起来,白皙可爱的脸上显出五条血印子。
真是一场闹剧。
在我看闹剧的时候,林夫人的目光却放在我身上。她盯的时间太久,我不得不察觉。
她看我回望她,居然步履踉跄朝我走来,口里也起了胡话,“春笛,是母亲啊,春笛,母亲对不起你,母亲错了,母亲不该对那个外姓人那么好的……”
我退了一步。
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庄贵妃。
周围越来越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明白这里是待不去了,在随侍的护卫离开人群。离开时,我还听到双生子哭喊的声音。
“九皇子哥哥,救救我!你不是你喜欢我的吗?”
“九皇子哥哥,求求你了,别走!”
随着声音的远去,姑苏于我仿佛也成了一场梦。这场梦起初是浮华的,而我与这场浮华的梦格格不入。人间仙阁的林家,器宇轩昂的父亲,柔美温柔的母亲,肃严端正的长兄,以及貌似金童的双生子。
我无数次向上天,果我是林重檀该多好。果我是林重檀,浮华的梦将不再是梦,而是我唾手可取的东西。
现在这场浮华的梦彻彻底底被揭开表象,是深宅大院不可言的龌龊,是凌驾于血肉骨亲之上的利益,是一颗颗令人作呕的人心。
我刚到酒楼不久,林重檀被士兵押着走到马行街,他的模样比林家诸人狼狈许多,腿脚有伤,走得不利索,需一瘸一拐。林重檀是重刑犯,不比林家人,他带着木枷锁,身着囚服,囚服外随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棉服。
我需要用太子赠我的望远镜才看清他的脸,他上的伤依旧无人处理,被锁住的右手依旧是被白布包着,不知伤势何。
几乎是林重檀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百姓们就把目光争恐后地放在他的身上。
百姓们的议论声比前还大,他也吸引了刚刚才平复来的双生子视线。
一向哥哥长,哥哥短的双生子此时又默契起来,他们对着林重檀冲过来,拳打脚踢。
双生子口里还喊着么,酒楼隔得近,又因这两人嗓音尖锐大声,倒也听到七七八八。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们……你这个扫把星!”
“我父亲母亲养你这么多年,你不想着回报我们,反过来连累我们……当初死的怎么不是你?”
林重檀不知道被那句话戳中,前还麻木表情由着双生子捶打的他眼神倏然凌厉起来,而这时,百姓中有人抓起烂菜叶子砸林重檀。
“杀人凶手!”
一声起,众声和。
“杀人凶手,去死!”
“对,去死!”
“赶紧去死!”
“砸他!”
双生子尖叫着退开,而林重檀成为众矢之的,激愤难消的百姓们纷纷捡起东西向林重檀砸过去,有甚者,砸的是石,若不是有十六卫的士兵拦着,林重檀有可会被当场打死。
而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他钻出十六卫士兵的人墙,把手里一盆东西对着林重檀泼过去。
是狗血。
“地狱吧,猪狗不的畜生!”那人骂完,还对着林重檀啐了一口浓痰,不过那浓痰并没有落到林重檀身上,因为他已经被十六卫士兵驾着往旁边拖去。
被淋了一身狗血的林重檀站在原地,颀长的身形不知何时变得萎顿。黏糊的血水顺着他的发往滴,那狗血应该极臭,连看押林重檀的士兵都捂着鼻子退后几步。
林重檀原也游街过,但那时他是作为状元郎,身骑汗血宝马,衣着红袍,由金吾卫开队。那时他春风得意,帝王恩宠,才名远扬,又生得一幅好模样。
无数人争效仿他,他着素裳,买他用的东西,人人口里都会吟他的诗句。
一朝恣意风流,一日众散亲离。
道清生忽然出现,他被人扶着来到此次,面色衰白。
“檀生。”他唤林重檀。
林重檀身体似乎变得更加僵硬,他没有回,顿了一反而往前走。道清生见喊不住林重檀,去拦旁边的人,“不要砸了!不要砸了!当我这个老子求你们了,不要打他,他没有做那些事!”
道清生一生傲骨清高,为了己这个生不仅连日去敲登闻鼓,还去求人。
可百姓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宋楠。”我刚想让宋楠去把道清生劝开,这里围观的百姓太多,指不定会出么岔子。
但我的话并没有完,我就看到道清生捂着胸口倒了去。
“死人了,死人了!”
一子,人们就炸开了。
“这里有人死了!”
“道清生!”道清生的人哭出声。
林重檀也听到了声音,他猛然回过,目光怔然。几息后,他不顾身上的伤,一瘸一拐,急向道清生跑去,可没跑两步,就被看押他的士兵抓住。他奋力挣扎,反被摁在地上。
雪已经被人踩脏了,林重檀的脸颊浸进脏兮兮的雪水里,他还在挣扎。
“大胆罪犯林重檀,你若再乱动,休怪我们当众斩杀你!”士兵训斥他。
林重檀置若罔闻,他一双眼黑黢黢的,只盯着前,他想爬起来,可士兵死死摁着他,还用刀柄重砸他。挣扎间,他右手的纱布显出新的血色。
他好像么都顾不得了,又像是认清了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老师!”
一声落,士兵并没有松开他。
林重檀举目向四周望去,仿佛在寻人。他寻着寻着,竟笑了起来。是低低地笑,随后大笑出声。
虽是笑,可眼里竟有泪。
“哐当。”
我手里的望远镜砸落在地。
钮喜和宋楠立刻上前。
“主子,没伤着吧?”钮喜我。
宋楠弯腰捡起望远镜,用己的手帕仔细擦干净,再递给我。我没有接,而是转身往外走。
我没有再看去,提前坐上回宫的马车。
道清生不是我害的,我只是想报复当初伤害我的人,替良吉报仇。林重檀此落得这般田地,是他活该,我于心无愧。
我抬手捂住己的,一遍又一遍地跟己。
是林重檀活该。
是他害我、杀良吉在。
是他……
“从羲,从羲……”
谁在喊我?
“从羲,你别吓母妃,你怎么了?从羲,你看看母妃。”
我努力睁大眼睛分辨,终于认出面前的人是我的母妃庄贵妃,可她为么要那么担心害怕地看着我?
我怎么了?
我想着,一股腥味从我喉间涌上来。我愣了,才从口里呕出一口血,与此同时,眼前彻底黑去。
“哥哥,你……不丢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布娃娃?他会喜欢吗?”
“檀生,帮帮我。”
“檀生,我怕。”
“檀生。”
“檀生。”
……
“林重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