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伟记挂李岩,询问其去向之时。这位前明举人,汉朝的厢军上将军正扶着船舷,眺望远方。
“和风熏面,草与水同色。”
轻声称赞一句江南美景,他返身回舱,四处巡视。此次出海是为了整治自家的封地,短时间内都很难再返回中原。他自幼在河南生长,若不是杞县曾经被官兵焚掠,自家的田宅家产都残破至难以收拾,纵然是皇帝封了他诺大一块封地,他亦很难下定决心。
因为李岩在当地很有声望,手底下一众厢军士卒跟随他征战多年,不欲分离。此次出海开拓新土,几百名旧战士退伍跟随,又有李氏宗族及一些乡民随同。李岩知道虽然吕宋与内地海运很是方便,却是费用昂贵,一应生活用具,或是自已锻造,或是此时就多带一些,比之以后不足时购买更加合算。他倾尽家资,连同其弟这些年的宦途所得,再有征战军功的赏赐,打造了两艘福船大船,夹在出使的使团中一起出海,一是舍不得李侔,一向戎马生涯,兄弟俩会面甚少,此次一去家国万里,日后再见不知是何时,是以要在海上多相处一些时日。二来随同船队一起,有甚意外也可照料,当时出海风险仍是不小,万一触礁沉船,或是遇着台风,单独的船只很难脱难。相随大型的船队一起出外,自然是更加保险。
他步下中舱,在储藏物品的各个舱室巡视。此次出海,除了携带米粮麦及疏菜种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农具、生活用品、军器。那四门购得的千斤大炮,还是李岩以退伍将军的身份自火器局购得,加上几百支火枪,费了他大半家财。是以他特别重视,防着出事。
负责看管武器的是他的族弟李俊,很是机敏能干。见李岩俯身下舱,忙迎上前去,向他笑道:“大哥,你放心好了,这些都捆绑好了,一点疏漏也没有。要是出了岔子,我跳海谢罪。”
李岩也被他说的一笑,在他肩膀上亲热的拍了两下。却仍是踱到用铁链捆好的火炮旁观,细心检视。
直过了半响,他才直起声来,向李俊笑道:“不是信不过你,委实是小心不得。这火炮重过千斤,万一捆的不稳,海上风浪很大,火炮在舱室内四处乱撞,没有几下,咱们就都得陪着它见龙王爷了。”
李俊老老实实低头听训,待他说完,方沉声答道:“是,我一定小心。从今儿起,每天都来查视几次。”
“这便好,等到了吕宋安南城码头,卸它下来,才能放心。”
“大哥,咱们李家的封地有多大,有咱们李家堡大么?”
李岩听的一笑,拍拍手上的浮灰,边沿着木梯向上爬去,边答他道:“我是封的伯爵,封地方圆三百余里,只怕比咱们杞县还要大上一些。”
李俊听的一惊,继而又喜滋滋道:“这可真了不得!周王也没有封地,信阳的唐王也没有。这些王爷的王庄田地多的不过十几万亩,少的几万亩,咱们这么大的一块封地,总也能耕出几万亩良田来吧。乖乖,这可比的过一个王爷了。”
“其实不止。我的封地,无有别物特产,唯有平原,而且膏润肥沃,悉心开垦的话,足可得良田百万亩。”
李俊听的一惊,立时望李岩脸上看去。见他郑重其事,并不是说笑。因惊问道:“皇帝封这么多良田美地给人,为的什么?当年明朝太祖爷分封诸王,也都只有封爵,没有土地,不准临民。今上不怕诸候坐大,日后兼并争战,弄的天下大乱么?”
两人一路行走,此时已回到李岩居住的舱室之内。此时中国大兴航海之风,全国各处都有意欲发财的商人,破产的农民,冒险的野心家毅然出海,往海外蛮荒之地寻求成功的机会。然而海船易造,水手难得。原本沿海的弄海人地位早就水涨船高,熟谙海事的水手早已不敷使用,有经验的船长更是难得。此次李家大举迁往海外,历经千辛万苦方才觅得一众手水,并两个出海数次的老手船长一同出海。是以这大船上最好的舱室到不是尊荣的伯爵大人居住,而是让给了需要良好休息与悬挂海图空间的船长居住。
因空间逼仄,李俊并无坐处,只站在李岩身旁,见他坐定喝茶,一派气定神闲模样,便急道:“大哥,据我所知,开国帝王对功臣良将没有不起猜忌的。陛下现下要开疆辟土,所以大封功臣,等过上十年八年,天下稳定,他手底下又有几十万精兵强将,足以守御疆土,到了那时候,原本的功臣们就成了眼中钉。陛下还需防着他身后宿将功臣们做乱,大哥你坐拥如此肥沃广阔的土地,还可以自建军队,判定法例,收取赋税,将来若是陛下动手,那可当真是大事不妙。”
“不妨事。”
李岩见李俊仍是一脸不解,又有些惶怕,只得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向他笑道:“陛下分封,其实是要在海外分官员的权。以贵族对抗官员,以官员监视贵族,两边平衡,什么事也没有。况且日后都是火器争战,我那么点土地,再大上几倍,没有钱,没有工厂矿山,我能养活多少军队,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陛下才不会害怕封地贵族,到是害怕官员胡来的多。吕宋诸岛孤悬海外,若是官员贪墨不法,激起民变,那才是要命的事。”
见李俊仍不明白,因向他问道:“你想一下,一个常人,辛苦多年才能为官,他最急迫的,是想自身富贵,还是要致民富贵?”
李俊认真想了一回,方答道:“或许有圣人,如海瑞一般。不过,多半还是自求富贵的人多。”
“就是这个道理。想前明官员,都是科举出身。宋真宗有劝学诗曰: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是说读书做官后,就能发达。所以,自唐宋以降,直至明朝,官员鲜有不贪污者。众人只为升官发财,就是办事也是为了博取政绩,至于后任如何行事,不关我事。如此下来,地方水利无人过问,命案由宗族自断,遇着灾荒便要饿死人,正是因为政府官员多半不肯出力,甚至会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原故。”
李俊瞠目道:“那此事与分封有何关系?与其分封,不若设严刑酷法,或是多派官员监督,不是更好?”
李岩嗤道:“若是有效,明太祖剥皮之刑又如何?天下贪墨如故!况且监查官也是人,也是自平民而为官。虽然陛下一心以制度来肃贪,然而没有几十年功夫,这制度也立不起来。再好的制度,也需有人才成。咱们这些人,就是如此目地。你试想,让你做县令,你自然是想的升官发财,可若是那个县就是你的,山川树木、河流土地,一切均是你的,可以传诸子孙,国家在,则你的封国在。那么,你是否一则好生打理封地,以图自身尊荣富贵,二来效命国事,期盼国家长泰久安?况且贵族于官员很难勾结,两者互相不喜,用来遏止对方,最好不过。汉朝之时,国家候爵亦有封地,遇事为国效命,平时之国,在朝的官员要么是贵戚,要么也需是家中恒产者方能为之。而贫苦之士,只能以举孝廉的方法做官。这样,为官的多半不是为财,而是为家族荣誉,而举荐上来的,也是乡里有名的贤良方正,或是孝悌之人。后世以科举选官,虽然选中的都是有才华之人,也令许多贫苦之人有了进身之阶,不过说将起来,这吏治上就难为许多。做官的想头,也变了许多。千载之下追昔往今,这两者互有优劣,陛下现下的做法,不过是将两者结合,也亏他想的出来。”
他正说的兴起,却不防外面有人叩门道:“大爷,二爷那边有旗语传过来,说是这边舱室狭小,二爷又想与大爷朝夕相处,就近请教。说是这便请大爷动身,坐舢板过去。”
李岩先是应诺一声,着人就去准备小船,一边站起身来,向着听的发呆的李俊笑道:“这些想头,都是我一个人琢磨出来的,你别同旁人乱说。伯爵可以封授武职郧官,我已请兵部行文,给了你云骑尉的郧职,到了那边,对付土人,防备外敌,你是吾家千里驹。”
说罢一笑,也不顾李俊兴奋,自已弯腰出门。自舷梯处下船,登上小船,由十余名水手划着小船,直奔不远处的李侔座船而去。
他虽是自幼富贵,却并不曾一日为官。此时得了诺大封地,钱财什么的到不打紧。到是可以治政理民,建立军队,使他一展报复,从此不必理会地方官员,一心使辖下居民安享太平之福,想到此处,亦禁不住血脉贲张,兴奋之极,直欲仰天长啸,方能一舒心中快意。此时小船行至江心,周围樯橹如林,长帆遮日,一众大汉子民相携出海,各有志向,思之亦令人觉得快意。
因心中恍惚,到没有注意这小船在江浪中快速划行,不一会便到了李侔船前。李岩被水手点醒之后,方才踏上大船上放下的升降吊篮,直登上这一列船队中这最大的宝船。
上得船后,因这宝船高耸坚固,船头仿着城楼模样建造,几队汉军士兵在船头巡弋,虽然船在行驶,因船身重量原故,竟使人并不感动晃动。待看到这城楼与军士,直使人不觉得在船上行驶,而是置身地上某大城的城头一般。李岩看将过去,知道这便是仿造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式样而建造的宝船,一时间好奇心起,竟先不去李侔舱中,而是东走西顾,张望打量,待跑到船头敌楼张望,因城楼甚高,再加上船身高度,一眼望将下去,原本浩荡奔流的大江,亦伏同寻常河流那般雌伏脚下。张目看向四周,大江两边的风景依稀可辨,只是两岸原本高大的堤岸和山川此时亦显的渺小卑微,令人觉得一脚踏将过去,便可以踩在脚下。
他看的心旷神怡,忍不住道:“今日方知天地广阔,江川秀丽!大丈夫怎可蜗居斗室,做井底之蛙!”
正感慨间,却听身旁收拢缆绳的水手头目接话道:“大人,这里算不了什么。等过两天咱们过了江口,到了大海深处,那时候海天一色,蔚蓝一片,海上都是些珍奇海鱼,还有成片的飞鸟跟随其后,到时候大人站在这城头四处一看,当真是可以一快心胸。”
李岩不曾想到这船上寻常水手亦有如此话语,正思谋着答话,却听得引领他前来的那传令兵上前笑道:“大人且慢赏景,李将军已经询问数次,问大人怎地没来。小人回禀将军大人已至,却并未进舱,被将军着实埋怨了几句呢。”
待他说完,李岩微觉不悦,只觉这个二弟现下升至汉军将军,年少得志,未免有些轻狂。长兄上船,自已不来迎接便也罢,居然还摆谱拿大,训斥属下军士。
他心里拿定主意,不论二弟做到什么官位,始终亦是自已亲弟,一会子见了他,还是要好生教导训斥一番,才能尽到做大哥的本份。
因有此一事,不便再在这船头耽搁,便向那传令笑道:“既然如此,劳烦你带我过去便是。”
及至李侔舱门之外,因见房门紧闭,里在鸦雀无声,李岩更是心头火起。只是他一向稳定深沉,虽是乃弟亦不肯轻易发火。只是屈指轻叩,等候里面有人出来开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