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沉吟,难以决断。张仲武等人却是难以忍耐,一个个挥刀喊道:“殿下,咱们不管他们是景教还是袄教,哪怕是光头和尚,今天也得吃咱们一刀。行刺亲王,其罪难赦,这便推出去,都斩了吧。”
纵是宁知远亦向李忱道:“殿下初至,人心未附,不以严刑酷法震之,只恐日后无人敬服。以我看来,不若将主犯立斩,其余收监,以朝廷法度裁决。”
李忱轻轻摇头,将他的话头止住。他目视这些胡人,心里委实难以决断。这些人虽然言之凿凿,道是因为当日之事来寻他报仇,然而谋刺亲王并非小事,李忱真是有三长两短,只怕整个长安城内的景教徒都难容身。
那巴舍尔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眼光只在自己这边瞟来瞟去,他心中又惊又怒,不觉向李忱开头道:“光王,咱们都是男儿大丈夫,今日事败,任你处置。但是请光王殿下不要为难女人,此女一向居于家中,安守本份,并不是真的歌妓,还请殿下放她一条生路。”
“你们是哪里人?你在景教里,是普通的教众么?”
李忱也不答他话,仍是瞟着那女孩,却又漫不经心般的向巴舍尔发问。
咽下一口唾沫,巴舍尔悻悻答道:“我是景教长安分教的大主教,亦是整个大唐景教徒的首脑。”
李忱啧啧连声,踱到他身前,拱手笑道:“着实小看了你,原来还是个大主教。”见巴舍尔面露微笑,他却又问道:“你是刚接的位,做大主教没多久吧?”
巴舍尔老脸微红,闷声答道:“咱们的大主教夏天刚去世,大伙儿选我出来,是没多久。”
“今日之事,若是你们侥幸得手,打算怎办?”
“就是得手,也需离开大唐,再也不能回来。”
“好处呢?难道不拿好处就走?”
“钱早就拿到手,成或不成,咱们都不吃亏。”
李忱早就看出这巴舍尔明显是个粗人,长安景教选他做大主教,不是瞎了眼睛,就是别有阴谋。此时他快语相询,一句紧接一句,巴舍儿果然被蒙晕了头,待到最后,将“好处”亦脱口而出。
见整个房内的人都似笑非笑,盯着自己,便是几个手下,也用哭笑不得的眼神看着自己,巴舍儿长满汗毛的大脸又青又紫,呆了半响,猛喝一声,将地上的小刀拾起,伸手往脖子上狂命一砍,意欲自尽。
他使尽全力,满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在刀锋堪堪到达到喉间之际,他却觉双手一震,一股大力袭来,他抵挡不住,只觉双手一麻,手中的小刀立时飞起,直插房顶。转头一看,却见是李忱正手按长剑,看着自己微笑。
“你不必如此。我大概也知道是谁指使你如此做,你此次来谋刺,也是为了教众。我敬你是条汉子,这次就不为难你了。”
见巴舍尔目瞪口呆,一脸不信。李忱按住他肩头,向他道:“那人心里有鬼,必定不敢为难你们留在长安的教众,若是闹的急了,他声名有损。到是你们,不论得不得手,他必定会派人灭口。大唐你不可再留,我这便命人带你们出城,趁着夜色快走,待出了松州地界,就无事了。”
说罢,向张仲武令道:“仲武,你带着仲义,你们兄弟二人多带几个人,将他们送出城去。”
张仲武虽是不解,却不敢违令,当即应诺了一声,便向巴舍儿等人笑道:“走吧,这次算你们运气好,遇着光王殿下开心,饶你们不死。”
众胡人先是惊喜,待看到两个黑铁塔一样汉子手按长刀,狞笑着走将过来,要“护送”他们出城,各人又都是一脸惶怕。若才若是直接将这些人斩死刀下,他们到是不怕,此时居然又有一线生机,各人到是患得患失起来。
李忱知道他们疑惑,甚至张仲武兄弟都是怀疑自己要将这些人弄到城外僻静处再杀。他长叹口气,又向张仲武吩咐道:“你们都将兵器除下,持我光王的银印,将他们送出城就回。”
到得此时,各胡人才知道这亲王是真心要放自己一条生路。原本以为必死,却不料眼前的这亲王如此敦厚仁善,谋刺于他,不但不需偿命,还派人送自己出城。
自巴舍尔以下,一众胡人均是跪地谢恩,便是那女子,亦是起身向李忱一福。李忱急忙伸手,握住她手,笑道:“些许小事,不必多礼。”
他只觉这女子双手柔腻细滑,身上一阵阵胡人熏香袭来,再加上那女子行礼时胸口露出的一抹嫩白,令人观之而色动。那胡女只觉李忱手越来越紧,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胸口不肯离开,心中一阵急恼,再也不管他如何仁德,双手急忙用力,将李忱的大手推开。
李忱为免尴尬,急忙咳了几声,向巴舍尔问道:“你们此去,可有什么打算?”
“殿下,大唐实为天下乐土,商业繁华,文化广搏精深。对咱们胡人的衣食行止,从无限制,信奉的宗教教派,亦是从不干涉。若不是那李德裕,咱们守在长安天子脚下,不知道有多快活。现下无法可想,只得回故乡波斯了。”
“喔?你们的故乡现下已经被大食人灭国,全数改信真主。你们信奉基督,回去之后,很难容身。”
“殿下,大食人将咱们灭国不久,其实整个波斯境内,多半还是信奉上帝。虽然比在大唐要小心些,大概还不妨事。”
李忱知道这些人除了返回波斯外,再无别法可想,便也含笑点头,命张仲武带着这群胡人,往城门处而去。
待看到这些胡人全数离去,李忱便亦起身,带着一众属下出得酒楼。正欲命人会帐,却见酒楼老板与十来个伙计早就跪了一地。见他出来,各人忙恭声道:“小民等叩见刺史大人。”
李忱正满头雾水,却见酒楼外面早就聚集了大批百姓,见他出来,均是跪倒在地行礼吹呼,恭迎刺史大人。待他看到那几个备办灯笼的侍众手提上写“刺史”、“李府”,等字样的灯笼时,方才省悟。
挥手命众百姓起身,李忱急忙带着众人离去。借着灯笼微光,到是看到不少百姓衣衫破烂,就在这湖边路旁,以草舍安身。他们多半瘦骨嶙峋,弱不禁风,见到刺史到来,却仍是挣扎起身,不敢失礼。李忱虽是看的心酸,却也不及停住询问。适才那些胡人虽然不曾动手,众王府家将却也不敢怠慢,将李忱团团围住,直拥向前,脚步一直不停,此时有灯笼照路,不过小半个时辰过去,便已回到刺史衙中。
将旁人打发至偏院歇息后,李忱却又将叶知雨唤至前院正堂。唐制,正四品下的官员,可以居住四门五间的正房,李忱的书房卧室尚未收拾齐整,只得暂且在这正房安睡,比之当日在长安光王宅中,还要大上许多。
见叶知雨大摇大摆进来,李忱见他一脸智珠在握的神情,便向他问道:“知雨,知道我唤你来是何事?”
“殿下,左右不过是为那些胡人的事。若是城中官员的小事,还不值当殿下这会子唤臣下过来。”
他虽是一脸惫懒模样,到是一语中的。李忱点头一笑,向他道:“这么说来,你知道如何做了?”
“是。臣这便赶赴长安,将今日事,告之绛王。见过绛王后,再去见颖王。颖王如此对殿下,未必不会在暗中对绛王下手。而且此事如等事情,他决计不会只派一股胡人便罢,这汉州城内未必没有后手。咱们只需向他表明,以言语相刺,想来他会收敛一些。如若不然,殿下在汉州城内,成天要提防刺客,别的事,也不必做了。”
李忱以手抚额,向他笑道:“知雨如此知我,我复何忧?你明儿就去办这件事,越快越好。”
“是。只是殿下今日放了这些胡人,让颖王无可灭口,将来翻出此事,咱们固然是没有证人,颖王却是心虚。其实,放了他们,不若咱们将他们扣在府中,将来翻过手来,就是对证啊。”
李忱知他不解,在此时却也不必多说。他放这些波斯人回乡,却也是置一步闲棋,将来用或不用,还在两可之间。
眼见叶知雨转身离去,李忱心中只是不解。这颖王李炎一向厌恶自己,甚至多次刺探,比之皇帝及郭太后尚及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己不知道哪里触怒了他,如此不肯相容。只是现下立身不稳,根基不深,还没有到与长安决裂的时候,刺客一事,闹腾起来殊无好处,只需将他稳住,不再来惹麻烦就是。
他也顾不上考虑太多长安方面的阴谋诡计,自从离开,便下决心将来要提兵入京,只要有强大的武力为后盾,便是千夫所指,又能如何。
待到第二天天明,李忱如常坐衙视事,巡查州城四处。汉州诸官,除了录事参军韩旷应卯前来,不敢怠慢外,其余的各级官员或是告假,或云生病,不但长史和司马仍是不肯前来拜谒刺史,就是那日来过的诸多官员,亦是消失不见。
州内上下人等原以为李忱必定会大发雷霆,召集官员斥骂,怎料他却不以为意,全然不将这些官员放在心上,每日只召见韩旷,了解汉州各县的民情风俗,财政况态,如此十数天后,不但整个汉州的官员百姓对李忱有轻视之心,就是光王府内,不知情的下人仆役,亦在议论光王太过软弱木讷,不能决断政务。(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