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医的步伐, 走出了气急败坏的味道。边走边咬牙,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庭广众之下, 皇上还在,她竟敢打发人上御药房传话, 说有顶要紧的事要夏太医, 让夏太医务必来千秋亭趟。
怀恩时将话传到他耳的时候, 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再问自己,难道那天话说得不够明白吗, 为什么还没有断了她的念想?这姑奶奶是吃错了药, 还是这世界乱了套?明明是后宫嫔妃,却心想着别的男人,难道她是觉得尚家的罪名还不够,没有满门抄斩,所以急着要再送全家程吗?
生气, 郁闷,虽然站在夏太医的立场上,避开了后宫那么多双眼睛, 悄悄来个隐蔽处和她私会,让他尝到了丝隐晦又刺激的味道, 但作为皇帝来说, 若隐若现的顶绿帽悬在脑袋上,着实让他产生了如坐针毡的不安感。所以他气之下, 要来听听她究竟要对夏太医说什么,如果她胆敢在今天捅破窗户纸,那他非处死夏太医, 罚她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可。
脚步匆匆赶往千秋亭,终于在玉石栏杆前发现了她的身影。多刺眼,他看她穿着嫔的吉服,那是正统嫔妃有的打扮啊,可她却穿着这身衣裳,门心思私会情郎。虽说情郎是他,丈夫是他,可他就是不高兴,后宫的女人竟对皇帝之外的男人有情。
个箭步冲上了千秋亭,站到她前。他走得气喘吁吁,那天蚕丝的障因他呼吸间隐现了脸颊的轮廓,她怔忡盯着他,像盯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下意识回避了她的目光,只道:“纯嫔娘娘找臣,究竟有何贵干?”
颐行有些纳闷,“找您?不是您找吗?”
他讶然回过身来,“娘娘究竟在开什么玩,今儿是太后寿诞,臣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约娘娘在这里碰?”
颐行是头雾水,“对啊,今天是太后寿诞,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约您在这里会?是永寿宫的方不够敞亮,还是蚊虫比这儿多?”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有人故弄玄虚,两头传话吗?
银朱表示:“奴是真的听那小太监说,夏太医有要紧的话传达主儿,绝不会弄错的。”
颐行说:“看吧,没骗您,没有打发人去御药房给您传话。”
夏太医沉吟了下,说不好,匆促道:“你快回重华宫……”
可是话还没说完,琼苑西门上就出现了无数盏灯笼。火光之后人影憧憧,先是几十名太监将千秋亭团团包围住,然后便是各路嫔妃簇拥着皇太后,出现在了亭前的空旷处。
“太后佛爷,您可瞧了吧。今儿是您圣寿,咱们都在重华宫给您贺寿呢,纯嫔却悄没声儿溜出来,跑到这方吊膀来了。”恭妃的嗓音又尖又利,在这深寂的御花园里荡漾开来。
众人先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只听恭妃和怡妃说,要请太后看出好戏,便随众跟了来。结果竟亲眼目睹了纯嫔和个官员打扮的爷们儿在这里私会,瞬间这事在人堆里炸了锅,众人窃窃私议来,这可是天的罪过啊,难道这紫禁城坏了风水吗,怎么怪事儿层出不穷呢。
怡妃上前步,冷道:“早前纯嫔逮住了懋嫔的马脚,咱们原以为这么聪明人儿,不能犯这种过错,如今家亲眼证了,倘或他们两个人清清白白,何必跑到这背人的方会来。”
亭上的颐行早明白过来了,这是了她们的奸计了。事到如今,就算辩解没有作用,她得再争取把,便道:“太后,奴是受人陷害的,有人刻意把奴引到千秋亭来,再请太后移驾拿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儿,奴行踪竟被人掌握得清二楚。”
恭妃扯着唇角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俩要是没鬼,旁人下套你们就往里头钻?孤男寡女,四下无人,就是白天夹道里了还得避讳些呢,你们倒好,约到这黑灯瞎火的方来,究竟要做什么?”
“恭妃娘娘这话不对,奴在,怎么就四下无人了。”银朱将姑奶奶护在了身后,“是奴听信了先头小太监的话,把们主儿引到这里来的,不想你们事先设好了圈套坑害们主儿。有什么错处,奴个人承担,们主儿清清白白的人,不能被你们栽了赃。”
结果这话招来了贵妃蹙眉的呵斥:“这么的事儿,是你个奴能承担的吗?快给夹住嘴,别再胡言乱语了,没的帮了倒忙,害了你们主儿。横竖太后佛爷在呢,孰是孰非,太后自会断。”
被众人簇拥着的太后这会脑仁儿都疼了,看着前的儿,叹了口气摇其头。好好的皇帝穿成这,和自己的嫔妃唱了这出《西厢记》,倘或着众人被拆穿了,看看这九五之尊的颜往哪儿搁吧。
“依着,里头八成有什么误会……”太后试图打个圆场敷衍过去,可自己觉得这话说不响嘴。
果然贵妃并不买账,趋身道:“太后,眼下东西六宫的人全都在呢,个个都是亲眼目睹。若是不重重责罚以儆效尤,将来其他嫔妃有学,那这宫闱可成了什么了。”
怡妃不依,扬声道:“英三百年,后宫里还没出过这的丑事呢。纯嫔,皇上爱重你,抬举你,如今瞧瞧你的所作所为,你对得皇上吗!”
“就是!”善常在趁乱踩了脚,对太后道,“佛爷,纯嫔早就和这太医有私情了,奴几次她往御药房去,竟是不明白了,究竟有多少悄悄话要说,弄得这副难舍难分的模。还有这姓夏的,藏头露尾不肯以真目示人,倒是叫他把巾摘了,让家识识这张嘴脸。”
善常在的这番话,引来太后忿怒的注视,她却毫不察觉,甚至洋洋自得望着亭前的人,副扬眉吐气的胜利者姿态。
太后没辙,叹了口气道:“兹事体,还是先将人押下去,皇上裁决吧。”
可是恭妃得不饶人,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这腌臜的事儿劳动皇上,岂不是辱没了皇上!如今后宫事儿全由贵妃娘娘做主,请贵妃娘娘裁夺就是了。”
太后听她们鸡嘴鸭嘴,发现自己竟是做不得主了,便寒着脸问恭妃:“那依你之,应怎么料?”
恭妃眼里露出残忍的光来,咬着后槽牙道:“这事儿终归不光彩,不能肆宣扬。依着,奸夫充军,淫/妇赐死,事儿就过去了。”
她们喊打喊杀,颐行知道有嘴说不清了。只是可惜,哥哥和侄女不来她的搭救了,还有夏太医,帮了她这么多的忙,最后落得这下场,她实在觉得对不人家。
回过身去,她凄然望着他,好些话说不出口,只是嗫嚅着:“对不您。”
夏太医却镇定得很,那双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副看透了世事的洞达泰然。
颐行忍不住鼻发酸,这回栽了跟头,少不得连累很多人。这宫廷真是口黑井,她只看到了表的热闹繁华,却没料到自己会落进别人设下的陷阱里,最后死死得不明不白。
雍容华贵的主儿们,恶毒来真令人胆寒,恭妃和怡妃的话,声声要把人凌迟。贵妃死死盯住了夏太医,终于向左右发令:“把人给拿下!”
听令的太监应了声“嗻”,如狼似虎就要扑将上来。
怀恩和满福状,知道这事儿是蒙混不过去了,上前叱了声放肆,将人都隔在了白玉石台阶之下。
凛凛站着的夏太医,这时终于抬手,将脸上的罩扯了下来。煌煌的灯火映照他的眉眼,在场众人顿时像淋了雨的泥胎,纷纷呆立在了场。
太后无奈抚了抚自己的额头,长吁短叹着:“让你们不要较真,偏不听的,这会好了,都消停了吧?”
御花园里陷入了无边的沉寂,隔了好久,忽然声嚎啕响,众人都看向姑奶奶,姑奶奶哭得泗泪滂沱,口齿不清说:“万岁爷,她们捉咱们的奸……还要处死啊……”
皇帝的目光调转过来,从贵妃、恭妃、怡妃、善常在的脸上扫过,哼了声道:“朕是灯下黑,竟没想到,朕的后宫之还有你们这的能耐人,把朕都给算计进去了。你们两头传话,弄出这么个局来,打开始就是冲着夺人性命来的,你们好黑的心肝啊。”
众人到这时候回过神来,参与其的人就算想破了脑袋绝想不到,她们心要捉拿的奸夫,竟然是皇帝本人。
这回天是真塌了,姑奶奶如有神助,本想气儿弄死她的,谁知她这影儿走得正正,叫人无话可说。三妃和善常在小腿肚里软,便跪了下来,接下去无非是狗咬狗,嘴毛,恭妃和怡妃说是听了贵妃指派,贵妃说是受了善常在挑唆。
皇帝已经不想听她们狡赖了,下令将她们押回各自寝宫候发落,复又向太后拱手赔罪,“今儿是圣母寿诞,儿不孝,未能让母后尽享天伦,反倒弄出这么桩奇事来,让母后受惊了,切都是儿的过错。”
太后嗒然看着皇帝,只是不好说,堂堂的国之君玩儿这种小孩的玩意儿,如今穿了帮,阖宫嫔妃们都看着呢,他可怎么下这个台!
千错万错,都是恭妃和怡妃的错,昨儿她们上慈宁宫来特意提这事儿,原来就是憋着今天的坏。好好的个万寿节,被她们的处心积虑给毁了,太后喟然长叹,“二阿哥不能再放在承乾宫养着了,回头送到慈宁宫来吧,们祖孙两个就伴儿,好。”
笠意和云嬷嬷搀着皇太后回去了,今晚上的寿宴,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东西六宫的嫔妃都识趣儿走了,最后只剩下颐行和皇帝跟前的人。
皇帝翕动了下嘴唇,想同她说些什么,可是场太过尴尬,心里话无从说。
姑奶奶泪眼汪汪对他看了又看,瓢着嘴说:“您怎么这么闲呢?打从开始您就骗啊……”说着又仔细瞧他两眼,流着泪摇头,“气死了……气死了……”狠狠跺了跺脚,拽着银朱往长康右门上去了。
含珍这两天因身上不方便,没有陪同姑奶奶出席皇太后的寿宴,原本算好了时间,总得再过个时辰,寿宴能叫散,她指派小太监上好了窗户,正要回身进殿,却宫门上银朱扶着姑奶奶进来了。
细打量姑奶奶的神情,含珍吓了跳,忙上去接了手问:“这是怎么了?主儿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颐行定眼瞅瞅含珍,像是不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她,待看明白了,把抱住她,放声痛哭来。
含珍如坠云雾,忙揽住她,把人搀进殿里。姑奶奶只管哭,什么说不成了,含珍只得问银朱:“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你们要急死么!”
银朱讪讪的,觑了觑姑奶奶,对含珍说:“你知道夏太医是谁吗?天爷,到这会都不敢相信,他竟是皇上。”
含珍怔忡了下,却并不像她们似的慌神。姑奶奶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只得好言劝慰她,“主儿,其实回过头来想想,夏太医就是皇上,没什么不好。您不是仰慕夏太医吗,如今晋了位,是注定和夏太医有缘无分的,可夏太医要果真是皇上,那岂不是顺成章的好事儿吗,您再用不着边惦记夏太医,边应付皇上了。”
颐行哭的是自己被人猴儿耍了。
从安乐堂初次遇夏太医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个实心的好人,和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不。自己煞有介事感激他,向他举荐自己,甚至本正经单相思,他都看在眼里,是不是背后都快得抽过去了,觉得她是天字第号的傻?
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国之君穿着鹌鹑补浑水摸鱼,换取她口头承诺的五品官衔儿。如果这切都是出于他的玩,那么在得知懋嫔假孕后不去直接戳穿,而兜了这么的圈来成全她,难道是为了成就夏太医在她心里的威望吗?
想不明白,实在想不明白,冒充好人有瘾儿?明明夏太医和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脾气秉性,为什么他们最后竟是个人,实在让颐行觉得难以接受。
银朱绞了手巾把来给她擦脸,说:“主儿,您换个想法,原来您顺风顺水路走到今儿,是皇上在给您托底,您不觉得庆幸吗?”
颐行说庆幸个腿,“在心里夏太医今儿晚上已经被她们害死了……的夏太医,他死了……”
含珍虽然很同情她的遭遇,但她哭鼻的实在太可了,时忍俊不禁,嗤出了声。
颐行立刻刹住了,红着眼睛看向她,“你还?你是宫里人儿了,其实早知道皇上就是夏太医,就是憋着不告诉,是不是?”
含珍被她搓磨来,连连哀告求主儿饶命,“说句实在话,奴确实疑心过,可奴不敢下保啊,毕竟皇上和夏太医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呢。奴虽险些上御前伺候,到底最后没能成事儿,是远远瞧过皇上几回,连话不曾和皇上说过半句,要是告诉您夏太医就是皇上,您能信吗?”
颐行听完,泄气拿两手捧住了脸。回想先前他摘下罩的那瞬,她真是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现在想来依旧觉得不堪回首,自己究竟是蠢成了什么,从未看出他们俩是同个人。
“点儿不像……”她抱腿坐在南炕上,失魂落魄嘟囔,“宇文煕,夏清川……真是骗得好惨啊……”
她说话儿又要哀嚎,却被银朱劝住了,坐在炕沿上同她忆苦思甜,“其实皇上和夏太医还是有相似的方,您瞧,先前您缺油水,夏太医还给您捎酱牛肉来着,后来您又上养心殿蹭吃蹭喝,万岁爷不让您搭了桌吗。您细琢磨,夏太医要不是皇上,他哪儿能和您这么亲近,您说是不是?”
颐行饱受打击,那些细节处不愿意回忆,不想说话了。过了好会儿略有些力气,胡乱擦洗了两把,便蹬了鞋,头栽倒在了床上。
经过昨儿那闹,最的好处就是再不必上永和宫请安去了。贵妃不再摄六宫事,降为裕妃,恭妃及怡妃降为嫔,善常在降为答应,各罚俸半年,着令禁足思过三个月。绿头牌自然从银盘上撤了下去,将来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归位,说不准了。
这场风波初定,最庆幸的还是和妃,在景仁宫抱着她的白猫直呼阿弥陀佛,“得亏和她们走得不近,要是昏头昏脑牵扯进这件事里,这会降为嫔了。”
和妃跟前宫女鹂儿说可不,“宫里头福祸都是眨眼的工夫,这程天儿热,主儿懒于会她们的事儿,反倒明哲保身,逃过了劫。主儿,如今这局势,对咱们可的有利,阖宫只有二妃,裕妃是不成事了,您家独,没准儿太后过两天就下口谕,让您协六宫不定。”
和妃听了,抛开窝窝倚着引枕打了个哈欠,嘴里说着:“宫闱里头事儿,鸡毛,谁爱协谁协吧,懒得过问。”可心里终归隐隐期盼着,兴许要不了多久,太后就会打发跟前云嬷嬷,来请她过慈宁宫叙话了吧!
不过如今阖宫最出风头的,要数永寿宫纯嫔,走影儿走到皇上头上去了,可不是奇闻么!早前说皇上看重她,带着块儿捞鱼什么的,无非是碰巧的消遣罢了,谁知掀开了遮羞布,竟玩儿得这么!
尚家是怪了,废了位不得宠的皇后,又来位姑奶奶,这位据说打小就和皇上有渊源。和妃其实看得开,有时候啊,人就得认命,万姑奶奶平步青云登了顶,自己就守着这二把手的位置,勉强成。
然,后宫位分有了变动之后,最直接影响的就是侍寝的名额。原先东围房里坐得满满,现如今下空出来四个席位,银盘上显得空荡荡了。
今儿是皇上斋戒过后头天翻牌,盛装的主儿们按着位分高低安然坐着,家虽不说话,眼神却都在姑奶奶身上打转。然而姑奶奶似乎兴致并不高昂,没有气儿斗垮了三位高阶妃嫱的得意,坐在那里耷拉这嘴角,副怏怏不快的。
徐飒顶着银盘去了,伙儿的心都悬来,惴惴着前头的结果。
徐飒又搬着银盘来了,伙儿飞快往盘儿上瞄眼,灯火昏昏看不清楚,心就落下来半,似乎今儿又是叫“去”。
可正家意兴阑珊的时候,徐飒朝着姑奶奶的方向呵了呵腰,满脸堆说:“纯嫔娘娘接福,万岁爷翻了您的牌,奴这厢给您道喜啦。”
颐行原本已经准备身回去了,听他这么说,心头顿时黯,只得塌腰重新坐回了绣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