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曳,明暗不定。
史天泽坐在汉中郊外一所军营的厅堂中,坐立难安的左顾右盼,心情犹如夜色里晦明的烛光,同样的忐忑不宁。
他被黑甲兵从关押的牢房里送到这里,已经两个时辰了。
深更半夜,睡梦中被粗暴的拉起来,懵懵懂懂的一路来到这里,最初的时候,史天泽以为是要把自己推出辕门就地正法、砍脑袋示众,于是绝望之下一路谩骂,没口子的乱叫,等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到了这里,黑甲兵连镣铐也没有给自己上,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座空荡荡的厅堂里撒手不管,连人都不留一个,走得干干净净。
不像要杀头啊。
史天泽盘腿坐在席子上,打量着这间阔如五间开间的大屋子,瞅一眼高高的房梁,寻思着这是闹的哪一出,疑惑里带着一丝惶恐的等了许久之后,就听屋后一阵脚步声响,屏风之间转出一个人来。
长孙弘穿着一身窄袖对襟袍子,顶着一个软角幞头,衣冠楚楚,一点没有睡觉的样子,一看史天泽愣头瞪眼的坐在地上看着自己,把手一搓,哈哈笑着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拍拍手,朝外面叫道:“来人,把灯火弄得亮一点,再斟壶茶来!”
有黑甲兵应声而入,在厅堂中立了几只巨烛,阴暗的光线一下就亮堂起来,整间房子赫然开朗,长孙弘接过护卫递上来的茶壶,笑嘻嘻的亲手给惘然的史天泽倒了一杯:“这么晚了还打扰史大人,实在唐突,来,请先喝一杯茶定定神。”
史天泽腹诽一句:老子在这里呆了快几个月了,身为阶下囚还不是任你戳捏,说这些场面话逗我做什么?
于是他长叹一声,摇头道:“长孙大人有什么话,大可直说,史某早已没有想过活路,一辈子戎马征战,富贵荣华,早已赚够了,死则死尔!”
长孙弘一怔,提着茶壶的手定在空中几秒钟,待看清史天泽眼中决绝赴死一样的目光后,又一次的哈哈大笑,笑得欢畅,笑得不能自已。
史天泽怒目而视,按捺不住的道:“长孙大人要杀便杀,何故如此羞辱我?”
长孙弘连连摇头,把茶壶放到一边,止住笑端起茶盏一气喝干,方才对横眉竖目的史天泽缓声道:“史大人,你怎么会认为我这么晚把你请过来,就是为了杀你的头?要杀你,还会等这么久么?早就干了!”
不杀我?
史天泽闻言眼神一眯,浑身的肌肉不自觉的都松懈下来,暗暗吐了口气,但立刻又紧张起来,半夜找人定然不会是真的来喝茶的,一定有什么大事。
“不是……杀我?”史天泽惊疑不定。
“当然不是,相反的,请你过来,是有件事,想告知史大人知晓。”长孙弘从容不迫的说道:“这段时间,大漠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蒙古国的大汗贵由,死掉了。”
“什么?!”史天泽脸色大变,两眼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挺腰直脖的差点蹦起来:“贵由汗死了?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长孙弘耸耸肩:“他一天天的暴饮暴食,喝酒又没有节制,得罪的人又多,欠下那么多人命债,怎么死都有可能。”
他掏出一份卷轴来,递给史天泽:“这是我们派在那边的探子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密报,你瞧瞧吧。”
史天泽迟疑一下,有些不想去接,但内心的好奇和迫切最终还是令他一把抓过,亟不可待一目十行的仔细看去,看了半响,才皱着眉头抬起脑袋来。
“长孙大人,这……是你做的?”
长孙弘依然耸耸肩,不置可否的笑一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贵由汗真实的死因,应该是饮酒过度生活糜烂得了隐疾突然暴毙,但这消息没法传开,蒙古贵族们会心照不宣的隐瞒这种丢脸的死因,长孙弘在这里刻意不否认不承认,让史天泽自己去想。
史天泽果然上当了,他孤疑的观察着长孙弘似笑非笑的脸,想从这琢磨不透的表情上得到答案。
细细的想一想,贵由汗身在百万军中,左右护卫林立戒备森严,寻常人毫无近身的可能,如果贵由的死真的如这份密报上所说,是长孙弘做下的手脚,那么……他是怎么做到的?
史天泽看向长孙弘的目光,开始除了敬畏之外,多了一分恐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没想到讲究礼义廉耻的宋人,也会玩这个。
哦,不对,史天泽拍了下脑袋,长孙弘不是宋人,是大理蛮人呐,他怎么会跟好面子的宋人一个德行呢。
“贵由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长孙弘开口,打破了因为史天泽的遐想而变得有些凝重的气氛,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喝边说:“眼下的大漠,已经有了比大汗的死更为紧迫的事情,史大人为蒙古国效力多年,对此很清楚。”
“对的,一代大汗死去,必然会带来好几年的混乱。”史天泽也算一时枭雄,很快的从吃惊中恢复过来,沉声答道:“为了汗位,有资格的贵族都会拼命去争取,蒙古国又要乱了。”
“实不相瞒,史大人,之所以这么晚把你叫来,是因为我这段时间太忙了,唯有这个时间,才有一点空闲。”长孙弘饮着浓茶,揉了揉有些黑眼圈的眼睛:“就在刚刚,我还和从大漠中来的几个朋友聊了很久的天,商量了一些事情,故而晚了一点。”
大漠里的朋友?
史天泽又一次被惊到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带着疲意的长孙弘,嘴巴抿得紧紧的,生怕一开口,就会喊出声来。
宋人官吏,会有大漠中的朋友?还这么公开的讲出来,就不怕宋廷给一个里通敌国的罪名砍了脑袋?
“一场交易,说朋友也有些勉强。”长孙弘大刺刺的笑道:“大家各怀心思,各取所需而已,史大人不必惊疑,因为接下来,我们也会这么来一场。”
“我们?”这回史天泽憋不住了,脱口而出:“我是个囚徒,长孙大人要和我谈什么交易?”
“当然是富贵了。”长孙弘笑起来,把身子朝后仰了仰:“史大人一生戎马,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过得好一点,给子孙后代留个衣食无忧的万世荣华,对不对啊。”
他哈哈笑着,眼泛精光,一扫疲态的看着面目凝重的史天泽,然后好像不经意的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当你在我的牢里呆着的这段时间,你的河北真定、河间、大名一带,已经乱做一锅粥了,没了你,史家人根本守不住那么大的地盘。河北富足,人多地广,窥视的人大有人在,谁不想去咬一口啊。”
史天泽面色变得赤红,双眼几欲喷出火来,手握成拳道:“成王败寇,世间真理,长孙大人想和我说什么交易?”
看他的反应,长孙弘却在意料之中,依旧微笑道:“大树底下好乘凉,蒙古国乱了,我可以保证,他们在十年之内无暇东顾。但仅凭河北一地,也掀不起风浪,你们史家必须再找一棵大树,宋廷靠不住,唯有我大理了。我能表态,河北是史家的,永远不会变,如果我们合作,蒙古人给你的,我同样可以给你,他们给不了的,我还能给你。”
话说得很透了,谁都明白。
史天泽完全进入了角色,他微微思考一下,肃容道:“你能多给我什么?你别忘了,你现在脚下踩的土地,还是宋国的。”
“土地归谁,并不是看旗号,而是看踩在上面的人。”长孙弘摆摆手,道:“我能给你自尊,给你荣誉,给你当一个堂堂正正汉人的机会!今后不再看外人脸色,不需再把河北的儿郎送到极西的地方去打仗,不用再把河北的女人送到大漠中去当牛做马。”
长孙弘深吸一口气,加重语气道:“最重要的,你不必把自己的女儿,在嫁人之前,送到蒙古人的帐篷里去呆上三天!”
史天泽眼里的那团火,猛然燃烧得更加的炙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