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马儿喷着响鼻,在巨大的陷坑边上转了一个圈。
忽必烈的身子跟着马旋转,眼睛盯着那个坑,背脊骨都在发凉。
陷坑下面,是密密的尖木桩,尖朝上,像块偌大的钉板一样横在底下,掉进去的人马血淋淋的串在上头,活像吐蕃人特有的食物---肉串。
刚才再快那么一点点,下面的肉串就有自己的一份啊。
忽必烈把眼睛抬起来,朝陷坑对面已经列成横排的铁人墙看了一眼,当机立断,拔马就朝来路跑去。
前面有陷坑,后面必然没有,否则过来的时候就踩进去了。
往回跑是很困难的,因为前面有坑,后来的人不知道,一个劲的前冲,前头的人又朝后逃,两股人流撞在一起,将小小谷口的地方挤成了人堆,军汉们大声的咒骂着,你推我挤,宛如年夜饭里炒作一团的米粒和红豆。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忽必烈自然不会像宋军军官一样去徒劳的妄图重振军势,他骑在马上,鞭子轮番在马屁股和挡路的人头上来回的抽,长鞭劈头盖脸的打在宋军步卒头顶上,在惨叫声中闯出了一条路来。
两侧的山坡上依然有大大小小的石头砸下来,不时砸在拥挤的人堆里,血肉横飞,火油抛洒着四溅,把烈焰在谷底熊熊燃烧,青翠的山谷成了血与火的炼狱。
有宋军冒死顶着石头雨朝山坡上开弓射箭,但是效果很不好,石头是从侧面山上的树林里滚出来的,砸石头的人隐在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从树木缝隙间向下面扔石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甚至连他们是谁都看不清楚。利箭射上去,邦邦邦的射到树干上,有没有射中里面的人谁也不知道。
忽必烈伏在马背上,沿路狂奔,躲避着蹦跳的大石,风一样的刮过,正奔驰间,却看到前方宋朝使者严复在一众宋军的护卫下,步行着迎面跑来。
“忽必烈大人,请随我来,我带人护送你杀出去!”严复的幞头不知掉在哪里,头发蓬乱的提着官袍的下摆,一个劲的朝忽必烈招手:“我们有两千兵,从谷口杀出去便是!”
他还不知道前头陷坑和铁甲陌刀兵的事,一厢情愿的还以为能杀出血路来,却不知去路已经被堵死了。
忽必烈懒得跟他废话,情势已经很危险了,多耽搁一分就少一分活命的机会,他暴喝一声,狠狠的夹一夹马腹,坐骑带着劲风从严复身侧擦肩而过,差点把严复撞翻在地。
严复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坐在尘土里,左右护卫把他拉起来,这位员外郎顾不得满身的土,一迭声的喊:“快快快!跟上他,跟上忽必烈大人,他有事我们全得死!”
一群人赶忙奋起两腿,在忽必烈坐骑扬起的尘埃里一边吃着土,一边跌跌撞撞的追着去了。
人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四条腿的马,只不过眨眼间,忽必烈的身影就在满地乱窜的宋军中几个纵跃,淹没在人海里,严复急得双脚乱跳,满头冒汗,把衣服下摆扎进腰带里,甩开膀子疾奔,没跑出去多远,就听来路上一声巨响,整个山谷猛地跳了一跳。
严复惊得差点又是一个屁股屯坐在灰尘里,幸好左右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才免去失态的尴尬。
不过他也无暇去顾及其他,而是仰着头,张着嘴,震惊万分的瞪眼瞧着来路谷口的方向,那里有一朵黑色的蘑菇状云朵迅捷的升空,像长城上点燃的烽火,直冲云霄。
“怎、怎么回事?!”
严复结结巴巴的问话换来周围禁军的面面相觑,半响,有通火器的军官才舔着嘴皮子道:“禀大人,那……好像是火药爆炸的动静!”
“快,过去看看!”严复撩着袍子,火急火燎的说道,领着一群兵在乱石翻滚中疾跑,没跑多远,就看到后军大队人马迎面溃散而来。
乱军溃逃,势如奔流,严复周围的人被冲得几乎站不到一处,亏得几个忠勇的亲卫拼命维持,严复才没有被乱兵挤倒。
他站住身形,劈头就揪住一个跑来的禁军大兵,厉声喝问:“大胆!临阵擅自逃走,当斩!快随我杀退敌军!”
“大人,后路被断了!”这人还认得严复,知道这是自己的上官,带着哭腔喊道:“后军的兄弟正要退出去,谁知道山口埋有火药,一炸开来就山崩地裂,死了不少兄弟,现在后头已经大火烧起来,哪里还能冲得出去?只有向前才有活路啊!”
“炸药?火攻?!”严复心头顿时一窒,手头一松,那人立刻就像耗子一样溜了。
严复呆在原地,汗如雨下,仰头前后望一望,却见后方浓烟冲天,前方惨叫连连,前后断绝,如临绝地。
他是个文官,本不知兵事,来这儿是当使臣的,不是来打仗的,领兵的禁军将领刚才已经死在了前头的陷坑里,两千人的宋军群龙无首,他茫然不知该如何收拾这样的残局。
“大人,快上山!”亲随护卫里有老兵,见此情景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扯着严复就朝山上跑,前后被堵,进退无路,好在两侧的山势不陡,爬上去还能有些希望。
严复已经失魂落魄,连腿都迈不开了,亲卫们半扯半架,拥着他朝山上跑,树林间的石头雨已经停歇,宋兵们抱着左右一死,搏一搏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念头,不要命的朝山上冲。
长孙弘站在树丛里,朝前迈了几步,一身的黑甲在从山头上照耀下来的阳光里宛如吸光的黑洞,脱离了树林的遮蔽,他挺拔的身躯在山坡上非常醒目。
严复立刻就看到了,他眨眨眼,显然没有弄明白,这个一身铁的黑甲人是什么来路。
长孙弘的鬼面罩下,一双没有感情的眸子如冰水一样沉静,他把手里的长刀从腰间扬起来,划了一个半圆,高高的举在头顶。
“杀!”
下一秒,一身炸雷样的暴喝响起,伴着长刀狠狠的凌空劈下,长孙弘大吼道:“下跪免死!”
“下跪免死!”
无数的黑甲兵从树林间冒出了头,一排弩箭首先撒了下去,按盾手在前、弩手在后、长枪手次之的顺序,蛮军像突然长出来的一片草,瞬间在两侧山上形成了一道人墙。
他们没有急着冲下去杀人,而是缓缓的下压,盾墙后头,弩手仔细的瞄准,精确的发射,有条不紊的装填,因为地形的关系,下面的宋军弓弩手很难越过盾牌的保护射中后面的石门蕃弩手,而石门蕃弩手却能很轻松的命中宋兵。
这仗就很难打了。
行军作战,在冷兵器时代拼的就是两样东西,一是心气,士气如虹气吞万里的,打起仗来无往不利,一个打五个都有可能,宋军现在已经被突然的陷坑爆炸埋伏震破了胆,主将又死掉了,当然没了心气。
士气一落,就得拼第二样:纪律。
处于劣风的军队,如果有严整的军纪,训练有素的铁规,士兵们如果能宁愿战死也不溃退,纵然再不济,也能坚持着不败,严复手底下的这些兵,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于是乎,战况一面倒了。
“下跪免死!”
长孙弘的弩箭没有射出去几波,黑甲兵也还没有压到谷底,跪在地上俯首求饶的宋兵,已经黑压压的跪倒了一大片。
严复也在其中,裹在一群宋兵里面抖抖索索。他心中很慌乱,眼前来路不明的人马人人都是铁面遮脸,他连来的人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眼见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压下来的黑甲兵没有继续朝下面行进,而是随着一声悠长的牛角号,在半山坡上顿住了脚步,长枪架在盾牌上,除了依然大喊着“下跪免死”口号,朝还在乱跑的宋兵射箭之外,没有下来肉搏的迹象。
“这是要干什么?”严复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要俘虏我们吗?向大宋朝廷勒索钱财?”
这个念头不是没有根据,以往宋廷使者出使草原外邦,时不时的被一些部落扣为人质,大宋必须交纳一定的金银物品才会把人领回去,否则就不放人。
不过那是大漠草原上才会有的事,现在还在河南,为何就碰到了?
看这帮凶人的衣甲,也跟草原部落大相庭径。
是什么人?
正当严复胡乱猜测的时候,一队从后面谷口传来的马蹄惊醒了他,扭头看去,只见一队同样身着黑甲的骑兵从那边奔过来,长枪如林,为首的一个骑将马脖子上,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
那人头很特殊,头顶上没有头发,不像汉人发式,倒是有些……像蒙古人的头型。
严复想了想,揉揉眼睛,然后站起身子,急切的看过去。
那队骑兵也奔得近了,就在严复前面拐了个弯,朝山坡上奔去,从严复的角度,能够很明白的看清那颗在马脖子上晃来晃去的头。
人头是用一根马鞭捆在马上的,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十来天,但严复依然立刻辨明那颗头属于谁。
“噗通!”
严复的脸刷的变得惨白,浑身的力气仿佛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整个人像滩泥一样软下来,突然的跪在了地上。
“苍天呐……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他!”严复空洞的眼洞里泛着死灰,抖抖的举着右手,指着那匹马,起初是嗫嗫的低语,继而带起了哭腔:“他们杀了忽必烈!他们杀了忽必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