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抚使孟珙第二次带兵入川。
四川制置使陈隆之战死成都城的消息对南宋朝堂的震动不下于庐州大捷,稍有不同的是,后者带来的是愉悦,前者带来的是恐惧。
陈隆之是死在宋蒙战场上的第一个方面大员,这意味着南宋与蒙古间的战争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四川刚刚好转的局面立刻崩溃,没有天险屏障的川中一带如飓风过境,蒙古兵锋到处十室九空,各处州县府城要么开城投降,要么被破城后屠城,人民百姓又一次出现大规模的逃难潮。
从成都府到恭州府的沿途,惊慌失措的难民络绎不绝,呼儿唤女、拖家带口,有白发老者乞食于路边,有不堪惊惧和旅途辛苦的老弱死于道旁,无人收尸,有年幼的孩子号哭于悴死的父母身边无人理睬,人间百态,辛酸苦楚,不一而道。
整个川东都紧张起来,彭大雅没有别的办法,疯了一样的筑城。他不光在恭州府筑城,还在从恭州府到夔州路沿途的山上择地筑城,以山为堡,延绵成线,借助川东多山的陡峭地形构筑了大致成规模的山地砦堡防御。
而孟珙的重点,则放在了夔门开州一带,彭大雅的措施他颇为认可,在四川没有能力跟蒙古军队正面硬杠的前提下,固守意图将来不失为没有办法的办法。
只要能坚守住由四川入京湖的口子,蜀中乱就乱吧,孟珙在襄樊面临的压力比这边大多了,毕竟襄阳一破,蒙古人度过长江,南宋离灭国就不远了。
“彭大人,恭州府乃川东重镇,江防要地,一旦有失,则夔州堪忧,故而此地不可丢。应该把左近的城池守兵俱都收拢,妥善摆放,分布于附近的砦堡中,迁移百姓至其中,形成一个网状的防御布局,一地有急相互支援,方可稳妥。”
恭州府城内的制置使司议事堂中,孟珙正对着一副挂在墙上的大大的锦布地图,指点着与彭大雅商议,地图上画着几个巨大的黑色箭头,个个都从不同的方向,赫然指向代表恭州府的小小红点。
跟身材略胖的彭大雅站在一起,孟珙显得精干瘦削,一蓬长须飘逸在下颚处,令他既有武将的强悍,又带着文臣的儒雅。纵然没有穿甲,一身随意的圆领武士服依然彰显着一代名将固有的从容,国字脸上两道浓黑的眉毛常常紧紧皱在一起,双眸精光四射,一身正气不怒自威。
“孟大人说的是,不过川中能战的兵都跟着陈隆之覆没在成都,在我这里都是些新兵和老弱,数量虽然有近两万人,但不堪大用,军器和甲胄缺口也很大,光靠这些力量,守住恭州很困难。”彭大雅也顾不得许多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拉下脸面来。
孟珙看看他,转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整整衣袍,淡然道:“彭大人不必心忧,夔州路的川兵都可以调配给你,至于那边的布防,我已经派我的族弟孟瑛率军分驻归州、峡州,孟璋率军驻丰州,保障你的后路,你只需集中精力应付当面就行了。”
“这个……”彭大雅觉得孟珙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说的有些委婉,中心思想是要表达自己没有能力保住潼川府路了,希望把孟珙的湖广兵借一些来用。
于是他脸庞微红,干脆明确提出要求来:“下官的意思是说,能不能请孟大人派一员悍将过来,协助……哦,不,是下官协助他,防守恭州一线……”
他话说到一半,就看到孟珙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变得冰冷万分,眼神里满是鄙视,心里“咯噔”一下,说不下去了。
气氛难堪的尴尬起来,彭大雅如被人捏住了喉咙的鸭子,吭哧吭哧了半天,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停了半响,孟珙才无比严肃的开口道:“彭大人,本官前几年在知黄州任上,得朝廷调遣,奉命南下救江陵,你可知当时本官有多少兵?”
“呃?这个……下官不知。”彭大雅擦擦额头的汗。
“五千,五千兵。”孟珙伸出五个指头,举在空中,给彭大雅的感觉好像要扇他一耳光一样,不由得暗暗的哆嗦了一下。
不过还好,巴掌没有扇下来,孟珙继续说道:“而长江对岸的蒙古人呢,他们有十万人。虽然江陵沿岸还有一些被打散的大宋官军,但一盘散沙,聚都聚不拢。本官但是面临的情况,比四川要危急百倍。很多人都说,江陵不可救,死路一条,应该退而保湖湘。”
“但是本官活下来了,不但救下了江陵,还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跟你说话。”孟珙把手放下来,按着膝盖:“所以说,万事皆可为,就看你敢不敢、愿不愿了,你说手中无兵,比本官当初兵多吧?你说天险尽失,没有屏障,恭州府城是不是屏障?”
“至于你想要湖广兵入川帮你,那是不可能的。湖广兵要驻防襄樊,没有余力入川帮你,能够扎住夔门,守住你的后路,即使最大的支援了。你要靠自己。”
“朝廷调你在这个位置上,不是让你遇事就求人的,一方镇帅,就该有与镇地共存亡的觉悟,思考如何保境安民的方法。陈隆之虽然有些激进,但他能死在汉州城下,宁可被蒙古人杀死也不愿骗开汉州城门,就是你的榜样!”
言如珠玑,字字钻心。彭大雅听得脸上红白交加,躬身拜了下去,惭愧道:“下官明白了,请大人放心,纵然此身化为齑粉,恭州城也不会丢失!”
“如此甚好!”孟珙起身道,解下腰间佩剑,和一对新刻的制置使调兵虎符一道,双手递给彭大雅道:“此剑赠你,陈隆之殉国,你就是四川主持大局者,千钧重担系于一身,望来日相见,此剑带北虏血腥,由你亲手复还于本官。”
彭大雅热泪盈眶,不知几分感概,几分自怜,他接过宝剑和虎符,垂头受令。
恭州城头,山雨欲来风满楼。
距离恭州数百里开外,由简州通往合州的曲折山道上,一支千余人的队伍正在匆匆赶路,他们不走大道,穿行在羊肠小道上,虽步履蹒跚,但却不敢停步,相互鼓励着,急急行军。
这是一支宋军,几乎人人带伤,甲歪人疲,连旗号都没有打,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溃兵,在蒙古铁骑已经席卷到成都平原边缘的遂州宁府附近的时刻,这支队伍居然还能保持着建制整军而行,实在少见。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魁梧大汉,穿着不伦不类,一身知州文臣官服卷袖子撩下摆,蹬着一双麻鞋,却戴着一个铁盔,一蓬散乱的胡子粘着少许的不明血污,提着一口大刀,大步流星。
这正是宋朝汉州知府王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