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公公憨憨一笑,眼中却有了些许泪痕:“美人待奴才真是太好了。”
笑容凝在我的脸上。我不禁想到了与我初见的陵儿。这宫中主子们个个光鲜,却不想在他们身后默默奉献的奴婢奴才们都是在眼泪中过活。
想着,我不由脱口:“谷公公……”
那谷公公这才恍然回过神,迅速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道:“奴才心中感慨,却失态了,让美人见笑。”
我关切道:“可否告诉我何事令你如此感慨?我看看可否替你开解。”
谷公公抽泣道:“奴才是美人的人,待美人自是不敢隐瞒毫分。奴才福薄,幼年便双亲亡故,只得借宿在一位身为官宦的外戚家中。那外戚一向瞧不起我这乡野孩童;只因奴才的父亲曾救过他性命,他才勉强留我住下。这倒也罢了,只是不久后那位外戚不知得罪了何人,竟被当朝宰相贺友棠参了一本,从此仕途一蹶不振。奴才也因此被他家视为灾星,被狠狠打骂了一通赶出家门。奴才遍体鳞伤,本是死路一条,幸得街头的刀子胡收容救治,留一条性命。谁料那刀子胡待奴才痊愈后,却要奴才报恩,进宫为奴。奴才何尝不知那刀子胡素来与皇室瓜葛,专门为未央宫供送宦官,宫里头便照人头给他银两。奴才本不情愿,奈何那刀子胡绑了奴才,说奴才若是流落在外,便永远是个祸害他人的灾星。唯有入宫为奴,方能积善积德,化解劫难……”
说到此,谷公公再忍不住,眼泪便如同断线之珠。听罢,我不由的心酸。看着面前这谷公公,我便好似看到了当年双亲亡故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自己,不禁恨恨道:“不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贪婪之徒,为了区区钱财,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我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谷公公:“擦一擦吧。”
谷公公却并未接过手帕,只是微微抬首:“奴才命带灾星一说内务府人尽皆知,才入宫几日,便是连小宫女都躲着奴才。美人皇恩正盛,却不避讳奴才么?”
看谷公公满面泪痕,我作笑道:“一般女子倒也罢了;我可是元阳入体,五毒不侵,何来避讳?”见谷公公被我逗得一笑,我又严肃道,“灾星一说不过是怪力乱神,实为荒谬。但若是自己都嫌弃了自己,如何教旁人待你敬重。”说着,我再次递了帕子上去,“哝,先把帕子拿着,别伤心了。”
谷公公迟疑了片刻,终于接过我的帕子,使劲擦了擦眼泪。看着他隐忍的模样,我鼻子一酸,道:“你确是吃过太多苦的。今后我便安排你做些松快的活,好好将息将息罢。”
谷公公却扑通一声跪下:“美人请受奴才一拜。”
见状,我忙要去扶:“谷公公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却不想谷公公执意不起:“奴才能为美人效力,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为了美人,刘镇谷粉身碎骨不足为惜。千感万谢便都在这一礼之中了,还望美人收下奴才一片心意。”
我忙扶起谷公公,道:“你的忠心我收下便是,公公何苦说些粉身碎骨的傻话。不论是谁,若是为我拼命,我都是舍不得、也于心不安的。”复又笑道,“罢了罢了,今日是我初入宫闱的日子,便不要说得如此沉重。”
谷公公死力一抽鼻子,转而扯出笑道:“奴才但听美人的。”
我浅浅一笑。
谷公公憨憨笑着,轻声喃了一句:“美人果然与传言里一模一样。”
传言?我不由得轻轻一蹙眉。谷公公看出了我神色的变化,解释道:“奴才刚刚入宫的时候便听闻美人的美名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我不禁疑惑:“公公刚入宫的时候……那便是几日前了。那时皇上还在江南,怎的连宫中都知晓了我?”
谷公公答道:“皇上巡幸江南得了一绝色美人,这样的大事哪里瞒得过宫中人。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回来,姑娘的美名后宫中早已是人尽皆知,美人的来头也成了宫中茶余饭后的谈论之资。皇上对美人一见倾心,主子们对美人是多有猜测,纷纷想来见见美人是个何等闭月羞花、冰雪聪明的。”
我微微一愣。
怎的这消息竟被传的如此之快?皇上扮作富家公子出塞,除了昆昌王和邹将军、还有随行的几个心腹,应是再没有人知晓我与皇上的事了。能把我与皇上的消息如此之快带回未央宫、而又不点破皇上此行的真正去处的,恐怕便是在这些人之中了。
这传话之人究竟是谁,让我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我已不愿细思。眼下我唯一希望的,便是不要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因我知道,如今我有皇上的宠爱,众妃嫔们自是要好言好语恭维着我。可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清楚。
谷公公挠了挠后脑勺,继续道:“只是奴才入宫侍奉不久,资质难免浅薄。皇上心细,怕美人跟着奴才会转迷了路,便特意吩咐了一位年长的嬷嬷引美人去乾坤宫。”
我清浅一笑道:“那确是要多谢皇上挂怀了。”
走在红墙绿瓦之间,我的步伐越发沉稳。因为我知道,作为秦如烟,我可以淡看这宫中荣辱。但作为萱美人,为了皇上,我不得不学会在这层层宫阙之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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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便见着了凤雀门。
凤雀门是将大央宫前朝与后宫分隔开的宫门,果然是高大阔气,很不一般。看上面一排排金色浮钉,极尽富丽堂皇。我须得仰着头,方可略略见到挂在门顶上的高高牌匾。然这凤雀门又不似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午门那般一丝不苟的庄重。凤雀门的四周环绕有鲜红的紫檀椒图木雕,美轮美奂之际更添阴柔之气。
想必这椒图木雕,正是昭示此处乃皇帝三宫六院,再不容其他男子涉足。
走的近了些,我见这凤雀门下确是站着不少衣冠楚楚的女子,足足有三十余人。见到我,她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我看向谷公公。谷公公解释着:“姑娘颇负盛名,这些都是想着一睹美人芳容,来为美人接风洗尘的各宫主子娘娘。”
我不由细细看去。只见这些女子梳着各式发髻,都是无比精致的;周身亦缀满了流苏珠宝,可谓鲜艳夺目,如花似玉。
我不由得慨叹:“果然都如此出尘脱俗,仪态万千。”
谷公公忙笑道:“奴才听说皇上待她们不过是蜻蜓点水,唯有待美人是托付了真心的。”
看着她们,我却不由得黯然。是了,若不是知晓皇上的好色昏聩是为了掩人耳目,单单就看这一群俏佳人,谁能料想到皇上竟是那样一位智谋之君。
我不由颔首,低眉道:“这样的浑话在我面前说说倒也罢了,千万别在外头去说。”忽的,我忆起皇上要我待皇后“能避则避”,我实在参不透其中的关窍,不由微微放慢了脚步,轻声问谷公公道,“只是不知这许多佳丽之中可有皇后娘娘?”
谷公公垂首道:“奴才不曾亲见皇后娘娘尊容。但今日皇上设宴招待则令使臣,位分高些的娘娘皆去陪同圣驾了。皇后娘娘自应是不例外一并去了的。”
如此说来,皇后娘娘便不在这些女子之中。我不免松了口气:“这样正好。我本是个放纵惯了的,眼下初入宫闱,礼仪规矩难免不够娴熟。若是因着自己冒失的性子惹皇后娘娘心生不悦,那便不好了。”
谷公公笑着欠了欠身子:“美人亲和达理,皇后娘娘见着了,也只会叹一句‘我见犹怜’,又怎会心生不悦?美人大可放心了。”
我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冷笑。这后宫争斗之惨烈我早有耳闻,何来“我见犹怜”一说?只怕是恨之入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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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凤雀门,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目光齐齐看向了我。但依旧有两三妃嫔依旧偷偷讲着什么。我仔细听了听,莫不是嫉恨我圣眷优渥的酸话。索性当做耳旁风,我按着礼数浅笑着行礼道:“贱妾萱美人秦氏,见过众位姐姐。”
众女子亦笑吟吟向我回礼,颇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之感。
我客气道:“承蒙各位姐姐记挂,劳身走这一遭。如烟初来乍到,多有陌生。若是言行有失,还望各位姐姐海涵,如烟不胜感激。”
便有一位女子在众人之中开出一条道走过来,扬声笑道:“大家都是姐妹,萱妹妹这样讲便是见外了。”
我抬眉。敢这样出风头的不多,但若是敢了,便必定是有几分重量的。果然,面前之人靡颜腻理,可谓是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一双桃花眼微微一挑,便尽是妩媚的笑意。当真是好生美貌。
见我微微一怔,那女子的眼中闪现出满意的神色,转而欠身道:“贱妾顺美人马氏逸楚,有幸见过萱姐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