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澜羽所言不虚,一个月后,乌戈的人已经到了城外三十里处。
京城地处北方,隆冬的积雪未融,二月里寒风恰似锋利剪刀,掀起一地雪沫,扑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疼。
乌戈的人早在过了黄河之后便受不住北方的天气,一个个用棉袄和绣着金色乌戈图腾的黑色棉披风捂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城内提前几日便得了消息,慕寒御指派人手去城外接应,将人扣在原地,暂缓入城。
南宫玥得知消息之后,忐忑地几日几夜没有睡着。
南宫璃的状况越发糟糕了。
他已经从意识模糊,变成每日昏睡,只有慕寒御靠近时才能短暂清醒片刻。
如今的大隗,竟是由一个掌印太监挟天子令诸侯了。
可另一边,与乌戈人差不多同时回来的,还有秦翊歌苦苦等了许久的舒蔚然。
不知是慕寒御故意放任还是皇后的疏通,舒蔚然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盘问,便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进了城。
他先在济世堂前停下,托伙计去告知小宛,正在后院熬制药材的小宛听闻舒公子回来,立刻扔下木勺跑了出来。
少女穿着厚厚的棉袄,一身药香,破开清冷的空气奔跑而来。
舒蔚然在马车上看见,不知为何,心尖忽地软了软。
长途跋涉两月有余的疲惫,在看见小宛脸上欢喜的笑容时,忽地淡去一大半。
他从马车上下来,小宛已然奔跑至他面前,脸颊浮着淡淡的红晕,喜道,“舒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
“这三辆车是你要的蟾衣,”舒蔚然微微一笑,“这一车是别的药材,听闻北境的鹿茸人参最好,便收了些,你看看有没有要收的。”
“还有些北境的皮子和小玩意,”舒蔚然抿了抿唇,“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这么多?”小宛眼睛亮了亮,脆声道,“舒公子辛苦了,快进来喝杯热茶,我这就告诉李公子去。”
这两月她没有一刻偷懒,所需要的的药膏都已经熬好备用,只等着蟾衣回来入药了。
好在到了二月里,城中并没有瘟疫发生,小宛提心吊胆地,不知那些人等待何时下手。
舒蔚然却道,“不了,我还要进宫一趟,这些东西……”
“舒公子,”小宛咬唇,“先别进宫了,如今宫里情况……不太好……”
她将舒蔚然请进医馆,在隔间备了热饭,又给商队其他人分了驱寒的药汤,总算才有机会小声告知舒蔚然,“李公子让我跟你说,回来了先在这里住下,莫要贪急入宫。”
舒蔚然凝眉,“宫中生了什么变故?”
距离慕寒御成为掌印已过了两月有余,皇后虽然知道南宫璃的病是慕寒御的手笔,但并未多加阻止,可也并未摆明与慕寒御合作的态度。
她出身皇商,最知道权衡利弊,两方都不得罪,自己才能从中取得双倍的好处。
恰好,她如今表面上是个和南宫璃一同被钳制的皇后,安居深宫,乖巧听话,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人偶。
皇后喜欢别人这样看自己。
她悠然自得地享受着双方的好处,唯恐舒蔚然破坏了这平衡引火烧身。
小宛并不知道这些,只说李公子交代,如今皇上皇后被掌印囚困宫中,等闲不要招惹才好。
舒蔚然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李公子近来可曾来过济世堂?”
小宛眼珠一转,“并未。”
舒蔚然垂眸,轻轻一笑,所有的一切便都了然于心。
他和皇后同样精明。
掌印对夫人情深义重,转头却钳制了皇帝皇后,秦翊歌性情刚烈,却处处都只想着维护慕寒御,论这两人的情意,当真分不出高低来。
秦翊歌担心麻衣社火布下的瘟疫发作,会毁掉慕寒御辛苦谋划的一切,焦心到不顾一切委托他往北境跑这一趟,临到约定好的归期,怎么会月余不来过问呢。
他瞬间便猜到,定是因为皇上皇后的事,两人又生了龃龉。
慕寒御因为某种原因不想秦翊歌涉险,这才将人关在府中。
这错综复杂的表象之下,貌似身为傀儡的皇后却是最安全,最有利的。
舒蔚然瞬间便想明白皇后的处境,放下心来,只道,“好,那我便不去趟这浑水了。”
小宛眨了眨眼,抿唇为他添酒,心中也恍惚明白了舒蔚然的身份。
聪明人一点就通,小宛不再多言,将商队都安置好后,假借着人参和鹿茸的名头掩人耳目,暗中将所有的蟾衣处理好,连夜开始熬制。
掌印府中。
秦翊歌抚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一手抚着后腰,对着满桌美味佳肴面如菜色。
孕吐,快一个多月了。
流水似的山珍海味送进府中,只消看一眼,秦翊歌就吐得昏天暗地。
许是怀孕时中毒受害,胎儿虚弱,偏偏还不能光明正大请太医医治。
秦翊歌刚刚吐过,漱了漱口,耐着性子又挑些清爽的吃了几口,忙用手帕压着嘴角,忍下胸口的恶心。
房门一响,慕寒御披着风雪而来,抖落一身料峭。
他在门口褪下披风,又站了片刻暖暖身子,这才慢慢走进来,看着面容越发瘦削的秦翊歌。
“掌印回来了。”秦翊歌声音虚弱,拿起筷子打算再夹些东西吃,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慕寒御蹙眉看她边吃边犯呕的模样,“我带了个信得过的人来,给你瞧瞧。”
从当了掌印开始,他在秦翊歌面前再也不会自称官职。
秦翊歌微微一怔,“信得过的人?多信得过?”
慕寒御表面上是个权势滔天的太监,若让人知道他有了孩子,岂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秦翊歌心疼慕寒御,不忍他再为自己冒半点风险,眉头一皱便严词拒绝,“不行,谁也不许来,叫小宛来看就行。”
秦翊歌毕竟是个现代人,又是特工,怀孕之后,从不敢卧床休息,并依照前世的训练方法摸索出一套新的锻炼方法来,生怕腹中孩子缺了锻炼体虚。
就算吃不下饭,她也要逼着自己咽下去,生怕孩子没了营养。
因为刚怀胎时便中了毒,她心里对这个孩子有千万般愧疚,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能委屈了孩子。
这两月,小宛时常偷偷被送入掌印府为她医治,也是因为小宛妙手回春,孩子才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慕寒御沉默片刻,“小宛毕竟年轻,又不是专学妇医,经验不足,万一有什么差池呢?”
秦翊歌抬眼看他,“那你叫的人是什么身份?还有比小宛更安全的?”
慕寒御目光落在烛台火焰上,微微出神,屈指扣在桌子上,“是一位嬷嬷,入宫多年,养育了不知多少孩子,我想将她请到府中来服侍你。”
秦翊歌乍然听到这么个人,眉头一拧,不知想到什么,轻声道,“既然是掌印信得过的,想必是没问题的。”
慕寒御嗯了声,盛了一碗清淡的燕窝,一勺一勺喂她。
秦翊歌喝了两口,捂着嘴忍了一会,等到不再作呕了,又问,“近来城里出了什么事?乌戈的人进京了没?”
这些日子里,她被圈禁在府中,哪怕小宛来为她看诊,也有云岩和姜轲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能多说一个字。
她几乎与外界全然断了消息。
慕寒御不答,只道,“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安心养胎,这个孩子是我的命,不能有半点差池。”
秦翊歌恼火地瞪他一眼,只觉得浑身无力。
之前的毒伤了她的身体,小宛说,秦翊歌之后十有八九再难有身孕。
慕寒御不会再找其他女人,因此,这个孩子便是慕家唯一的血脉了。
秦翊歌无法反驳半个字,低头看着桌上的饭菜,默然端起那碗燕窝,一口气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