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娇娇挥退了那群面带惶恐的仙官们, 也没有什么和上一世故人攀谈的心思,甚至没有在九重天停留,孤自一人回到了天外天。
“哟, 瑺宁啊, 总算是回来啦!”
一道极具特色的声线响起,慵懒又带着许漫不经心的意味。宁娇娇根本不需要多想,直接将声音的人认了出来。
她一抬头, 果然面前站着了一个薄唇挺鼻的俊美男子,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眉眼精致,衣着华丽异常, 蓝色锦绣外袍的边缘还滚这一圈霞光似的火红之色, 上面零零碎碎地坠着珍珠,拖尾处绣着常人看不懂的星象。
除了花同那闲得令人发指的家伙还有谁?
宁娇娇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 定定地望着他。
“诶呀, 这次历劫怎么样呀,可别又像某次一样,竟然因为遇见个小和尚,硬生生没能——”
花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急忙挥扇挡过了那道直冲他面门而来的金色攻击,脸上的笑容终于产生了丝丝裂痕, 他翻了个白眼,向后急急退去,终于不再故作风流, 出言调侃:“我说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对我动手啊?”
下一秒,花同语重心长地开口:“瑺宁啊,你看, 我比你年长,若是论起来,也能算作你兄长,你要对你的兄长多一点尊重。”
他每说一个字,宁娇娇周身的气压便低一,直至最后一个字落下,以他们二人为中心,周遭忽而卷起了旋风,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层层叠叠地悬挂在湿润的空气中,组成了一条锁链缠绕在了花同的身侧。
看似柔软,但花同知道,只要对面的人想,下一刻这花瓣组成的藤蔓就会化为利刃,直直捅进她的骨骼。
“——我说你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
花同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即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藤蔓,笑容难得有几分尴尬。
“嗐,不就是之前忘了和你说这一世也许会遇上熟人嘛……咳,再说了,我不是都为了助你而分神下凡了……”
宁娇娇终于没忍住,对着眼前蓝衣锦袍的俊美男子翻了个白眼。
原本冷若冰霜的神女在,这一刻面容融化开,如春雪初霁,像是瞬间从那凡人手底下塑成的在庙里端庄而坐的神像,变成了凡世间鲜活明艳的一缕花香。
是了,宁娇娇上一世在人间的大师兄“太叔婪”,也不过是面前这位花同道君的一缕分神入世罢了。
而他那个有奇怪的道号“花同”,是由于这位道君虽为男子身,却有一颗女儿心肠,最是怜悯世间女子苦难,在进入天外天之前,也是一位庇护女子平安喜乐的神仙。
万绿千红,盛放枯萎,世间轮回百转,吾皆与尔同。
这是花同道君的“道”。
而至于宁娇娇,她的本体则是一个生长在无妄海边的佛陀优昙。
无妄海,无边孽欲,妄图攀天,而它周围设下重重禁制,本该是寸土不生的,谁料竟有一颗佛陀优昙,也不知被谁丢在了那里。
路过的神仙谁也没多看一眼,默契地以为它是活不成了。
可她却执拗地生长了起来,甚至因为那本身的佛性与那无妄之海的情妄欲念相冲,竟是天生修起了无情道。
十五世轮回,以生为起点,依次灭七情、除六欲,乃至最后一次轮回百转,方可证大道,以破虚空而此后“生”无尽也。
此之谓“无情道”。
无情者,不为情之所动,不为情之所扰,不为情之所缚,从此以后,方可享千秋日月,得万古长宁。
宁娇娇挥别了花同,许是因为刚刚结束第十四次轮回的缘故,她如今体内的灵力平平,不过破除一个小小的屏障倒也不在话下。
她没有在天外天久留,反正在宁娇娇记忆中,天外天向来是人情寡淡的,她刚从现世穿越到无妄海边时,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一个人。
偶尔几个眼熟的,如今各自得了道,也不知去了何处逍遥。
往事如云烟,本该了无痕迹。可说来也奇怪,之前那十四世的经历都已经模糊,用宁娇娇第一世的话来说,她仿佛看了几场电影,而回忆中的那情感却比画面还要清晰。
仿佛隔着薄薄一层纱,虽是雾里看花,却又偏偏能认清都是什么样的情绪。
宁娇娇微微蹙眉,露出了她回到天外天后的第一个真实情绪。
困惑,不解。
当真大道无情?可若无情乃大道,则万古岁月不该有生矣。
宁娇娇心中想着事情,便没仔细看,下了天外天后随手捉住一人:“劳烦问一声——”
话音在触及到那人面容时戛然而止,对方也扬起眉梢,声音因着惊喜而几乎变了调:“小花仙?!”
一双标志性的桃花眼,苍老的面容配上标志性的少年嗓音,宁娇娇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人的身份。
宁娇娇笑得眉眼弯弯:“呀,巧了,原来是缘邱小仙!”
缘邱乍一见到本以为再不能相见的故人,心中极为喜悦,到底也是做了许多年神仙的,如今稍稍冷静下来,便知道对方一定是有一番奇遇的。他打量着对方一身与众不同的打扮,以及周身那不同寻常的气质,联系起之前那传闻,对着宁娇娇眨了眨眼:“也许现在也该称呼你一声‘圣君’啦?”
宁娇娇笑道:“不用这么麻烦,还和以前一样就好。”她眨了眨眼,“而且‘小花仙’听起来显得更亲切,你要是叫我‘圣君’我还反应不过来呢。”
缘邱大笑,顺势带她去自己的住处,两人一道喝了会酒,谈天说地,却谁也没聊前尘往事。
“对了,缘邱小仙你在这九重天上的时日久,可知道有哪位仙官的名讳是‘咎伋’二字?”
“‘咎伋’?”缘邱皱起眉,他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可愣是没从脑海里将这个名字翻出来,他索性将自己那红尘算盘拿了出来,“来来来,容本仙算上一算。”
缘邱阖起眼,食指在算盘上拨弄了几下,面上的笑意渐渐散了,轻轻叹了口气。
“小花仙,你是为何要寻这位仙官?”
缘邱唇角仍带着笑意,可眼底却凝重了许多。
宁娇娇敛去笑意:“受人所托,前去归还一物。”
缘邱闻此,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那便一起去罢。”
观他神色,宁娇娇便知不妙,她沉默着随缘邱而去,最后落在了那被守卫层层看护起来的阵法前。
宁娇娇认得这个阵法。
九重天上用以封印上古极恶魔气最大的阵法——天缘大阵。
“所以……”
“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眼前白茫茫一片,阵法如旋涡般倒挂在偌大的云雾中央,薄薄的一层金光覆盖在上,底层的黑雾翻涌几欲将那阵法冲破。
这里没有人,宁娇娇却明白了什么。
成仙者受天地灵气滋养,可谓是得天独厚,相对的,他们一旦被魔气侵蚀,与体内灵气相撞,便会元气大伤。倘若是被激烈的上古魔气侵入体内乃至魂魄碎裂,那么便入混沌轮回,再难相会。
宁娇娇蹲下身轻轻将花环放在了地上。
花环再精致,也不过是凡尘的东西,何况都已过了百年,在宁娇娇去除了上面用以保护花环的灵力后,本就有许褪色的花环顷刻间化为了碎屑,悄无声息地淹没于空中。
这一刻,宁娇娇忽然想起了宣狐秋的话。
【劳烦娇娇替我将它带给九重天中一位名叫咎伋的仙官,告诉他,别等我啦!】
是因为宣狐秋知道,她等不到那个仍由她欺负的少年了。
宁娇娇轻叹了口气,指尖在花环上轻点,细碎的光芒随着一阵花香萦绕。
与此同时,人间同样传来了一阵花香,过路的行人神色匆匆,皆是不以为意,反倒是田野间的孩童停下了玩闹,瞪大了双眼,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一齐欢呼:“有花花!我们看见了花香!一定是神仙赐下的花香!”
孩童们兴奋的想要将这一消息回家告诉娘亲,毕竟在他们心里,有什么事都该告诉娘亲的。
而他们的娘亲在听见消息后,又好气又好笑:“什么神仙啊,这就是寻常的常花花香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们说得没错,但孩子们说得也没错。
佛陀优昙生长于无妄海边,既有天外天之灵力精华,又被动吸收了不少无妄之海中的凡尘萦绕之情,所以天生对人间抱着与九重天上土生土长的神仙们不同的亲近之意,故而就连自身所带的香气,在除去本身的焚香外,竟也更多的是凡尘界中最常见的常花。
瑺宁瑺宁,最寻常者,非王侯将相,亦该万古流芳。
这是祝福,亦是宁娇娇赠予挚爱凡尘的赠礼。
一旁默默无言许久的缘邱在常花香气传来时,终是恍然。他想起了曾经那位帝君年轻时身上时不时传来的花香,想起了那位帝君漫长千年中难得一次的渡劫失败,甚至想起了他自己尚且年少风流时,作为一个小小山神,竟敢于一位凡间小妖立下白首之约——
缘邱终是没忍住,叹息出声。
九重天上不辨凡尘,他改了容貌,也终究是老了。
他开口问道:“圣君可还记得曾经在九重天上的离渊帝君?”
缘邱以为宁娇娇会愣神,又或是恍然大悟——总该流露出许情绪的。可谁知听见这话后,那位身披雪衣的绝色圣君神色未改,细细思索了一阵,竟是淡淡笑了一下。
“你说离渊帝君啊,记得的,似乎是用他渡了个劫。”
又或者说,甚至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