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喧嚣·
之前黑衣人说要跟着她一起看花灯,宁娇娇还没来得及拒绝,便被对方当做默认,强行跟在了身边。
不过宁娇娇并不讨厌就是了。
之前那句问话并非虚言,宁娇娇是真的觉得他有几分熟悉。
她看着那个牵着自己衣袖,在摊贩前时不时停下脚步的黑衣人,心中再次缭绕着那股奇怪的熟悉感。
好似两人曾朝夕相处多日,但宁娇娇也确定,自己所认识的人中没有这样的人物。
按理来说,与此人性格最相近的就是姻缘仙君缘邱,和被困在荒地上的禹黎了。
可缘邱小仙似乎与凡间有仇,言谈间从未显露过对凡间的眷恋,更别提会特意下来凡间捉弄自己了。
而禹黎,他亲口说过是不能这般轻易的离开荒地的。
宁娇娇看似随意地拢了拢袖子,实则满心困惑。
排除所有的不可能……自己身旁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给你。”就在她思考时,黑衣人将手中的伞往她手中一塞,“我去去就来。”
下一秒,他转身跑向了一个摊贩。
宁娇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摊贩前流连的身影,黑衣人像是也有所察觉,回身看向她,似乎是笑了一下,隔着雪色与灯火,宁娇娇看不分明。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便再次出现在了宁娇娇面前。这次宁娇娇看得很清楚,他确实在笑,不带半分阴翳晦涩,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少年人的灿烂笑意。
面对这样的笑容,和毫无恶意的人,宁娇娇也被感染似的,再也无法对他冷着脸。
黑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软化,走得更近了些,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给你!”
宁娇娇垂下眼看去,是一盏绯红色的常花花灯。
她没有立即接过,而是又抬起眼看向了黑衣少年。
背后是万家灯火阑珊,花灯散发出的光是那么亮,哪怕面前少年穿着黑衣都无法隐匿,鸦青色的发丝沾染上光晕,整个人好似变成了一团火,浑身都散发着最炽热的温度。
这样的温度,上入九霄,下至玄冥,皆不能得。
唯有人间可寻一二。
黑衣少年见她不接,将手中的花灯更向前递了些。
“怎么了?”他歪了歪头,“不喜欢吗?”
“不喜欢。”宁娇娇停留了几秒,才硬邦邦地说道,“都是骗小姑娘的东西。”
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被塞到手中的常花形花灯,手中的伞面更是不自觉地向黑衣少年倾斜。
小花仙总是这般心软。
黑衣少年见此笑得更欢,遽然间,他身体前倾,躲到了伞下,惯性使然与宁娇娇靠得极近,她甚至能闻到少年身上那股清冷的香气,不似离渊身上稠墨般的沉郁,而是带着些山林草木的肆意明快。
……怎么好端端,又想起离渊了?
黑衣少年发现了宁娇娇的走神,眼中的笑意隐去,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花灯塞进了宁娇娇的手中,替换了她撑着的拿把伞。
“你明明就很喜欢。”他道。
花灯手柄处还残留着上一任主人的余温,宁娇娇握着,冰凉的手心传来冬日里难得的温度。
丝丝入扣,如烟如雾,从掌心钻入心底。
宁娇娇突然不想问那么多了。
哪怕就这么一瞬也好,她想,就当是自己偷来的时光。
“你叫什么?”宁娇娇舒展了眉眼,语气难得轻松,“你都知道了我是个小花仙,从始至终,我却不知道你的姓名。”
“况且,既然说了要一起看花灯,连姓名都不知道,也未免太过生疏。”
黑衣少年侧过脸问她:“你想叫我什么?”
还有这种问法?
宁娇娇一愣,白了他一眼:“你穿得那么黑,以我来看,就该叫‘小黑’。”
这名字简直太过随意,不是宁娇娇说,只是往村口那么一喊,也许会跑来十条八条的狗。
她甚至做好了少年生气的准备,熟料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气认真,
“好,那我今夜就叫小黑。”
宁娇娇:“……”
她久违地感到了无奈,却并非是过去无可奈何的妥协,反而觉得浑身上下都松快起来。
这样的松快,是百年间从未有过的。
两人并肩而行,黑衣少年脸上尚有面具遮挡,宁娇娇的面容却任何遮蔽。
饶是她施了些障眼法在上面,窈窕纤细的身姿仍是引人注目,加之有黑衣少年在身旁,两人的服装一深一浅,分明是矛盾的色彩,看上去却般配极了。
黑衣少年走在她身边护着她,高挑的身影乍一看有些单薄,此时却能牢牢遮蔽了路人好奇的目光。
两人走得近了,原本毫无交集的影子随之交叠在一起,黑色的影子顺着光线蔓延至人海,又似能顺着人海蔓延到天涯。
影子越来越淡,人却始终没有分开。
“你以前可还来过仙临灯会看过花灯?”
听见这个问题,宁娇娇的眼神一瞬间变了,但她掩饰得很好,不过几秒就恢复了正常:“来过的。”
那时的她还没有被带上九重天宫,只是一个凡间浮乌山林中普普通通的小花仙,阿瑾的寿数也还未尽,两人约着一起出了山林。
谁知一出,便再也没有了回头路。
宁娇娇视线落在了身边的黑衣少年身上,微微错开,看向了他身后的卖糖葫芦的小摊贩。
然后,她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那次看了花灯,吃了糖葫芦。”宁娇娇露出了浅笑,脸颊旁漾开了两个小小的梨涡,“还拿到了灯魁首。”
那时,她的身边也不知道九重天上的帝君叫离渊,只有一个刚认识的白衣公子,他说自己叫仲献玉,衣袂纷飞间有清冷出尘像极了画本子里得道飞升的仙人,眉宇间噙着万年霜雪,却唯独对她笑得温柔。
有些人穷极一生,也不过是想要求得‘唯独’二字。
……
“关于那日生日宴的前因后果,你是当真不打算告诉那位宁姓女仙?”
虞央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一张芙蓉面上难得有些严肃。
离渊将脸侧向了她的方向,旋即半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情绪,嘴角上扬,看似温柔至极。
路过的人乍一看,只以为这对有情人在说着什么情话。
“她不必知道。”
虞央扬眉,反问道:“为何?”
“她年纪太小,没必要。”离渊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倘若解释,势必要提起往昔的遭遇。
这些事情太过于沉重,没必要让她知道。
小花仙本身性格天真直率,那离渊便希望她永远这样下去。
而且,宁娇娇身上还有虞央的一魄在,之后如要剥离,必须让她心性稳定,不被外界所扰,才能保证其本体无恙,不受伤害。
“更何况,此次牵扯到魔界之事,越是让旁人以为我厌弃了她,她便越是安全。”
藏在袖子里的小指轻轻勾起,抵在掌心。
虞央正悄悄施法将手中的团子加热,听闻离渊这样说,倒是有些不确定自己之前的揣测。
本还以为离渊将感情悉数抽离,不过见他竟还有心思考虑去护着那小花仙,想必还没有到那步田地。
虞央想了想,没有再多说。
这是人家的事情,她作为好友,也不便多加置橼。
不过等一切事了,自己倒也是该去给那小花仙道个歉,毕竟在生日宴上那一遭,放哪个女子身上都不舒服。
离渊抬眼扫了虞央一眼,展开折扇,轻笑道:“你最近别去找她,免得引人注意。”
端得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做派,口中却说着最无情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虞央早就习惯了这家伙表里不一的算计,“我一定安安分分吸引火力,绝不给你的小花仙招惹麻烦。”
其实还有些话,离渊未曾说出口。
他本想接着宁娇娇来消除‘禹黎’这个不稳定的因素,所以刻意放任她与禹黎亲近。
一切很是顺利,皆如他所愿。
可如今到了最后一步,眼看着就要成功,离渊却反悔了。
他不会承认自己心生悔意,即便实际就是如此。
离渊不想看到小花仙对别人笑,哪怕他最近已经几乎感知不到情绪的存在,可每每想起小花仙在荒地的笑,心中都会发闷,连带着桌上的文书都看不下去。
所以,当虞央复活后,他才会另生一计,索性将事情闹到最大,引蛇出洞。
而利用小花仙引诱禹黎率先出手的计划,早在不知何时就被离渊搁浅。
离渊总是告诉自己,对着小花仙温柔不过是为了她身上的魂魄,不过是出于利用的弥补,不过是欺骗,不过是为了达成最后目的的卑劣手段。
世间真情假意千万种,谁又真能分辨得清呢?
……
两人此次来凡间未曾可以隐藏行踪,有心之人一探便知。
虞央平静地扮演着出头鸟的角色,与身旁的离渊有说有笑,势必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与离渊关系匪浅。
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情非泛泛,这对虞央来说,并不算困难。
“那边的花灯不错,过去看看?”
不等离渊应声,他的眼神划过某处,一个画面与他擦肩而过,离渊蓦地转身回望,再也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上扬的嘴角一点一点的拉平,周身气场一变,尽管他还算克制,可一丝威压泄出便令人避退三舍。
陪在他身边的虞央好奇道:“你在看什么?”不等对方回答,她便顺着离渊的目光看去——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摊贩罢了。
虞央见离渊仍未回身,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人,还以为是看见了熟人,连忙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
摊子并没有什么不对。
更不沾染丝毫魔气。
哦,倒是摊前站着一男一女,皆戴着面具,看上去养眼般配极了。
只是他们身上也半点没有灵气,绝不会是熟人。
“不过是对凡间爱侣罢了。”虞央困惑地侧过脸,“有什么不对吗?”
……凡间爱侣?
这个词像是开启了什么关窍,离渊眼中翻腾着的不知名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黑雾中破空而出,下一秒又归于寂静。
就在虞央以为一切是两人错认时,身旁人重新迈开了脚步,她只来得及捕捉到白色的衣袍掀起一阵细雪。
离渊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回身,径直往那两人所在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