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距离我们脚下悬崖三十多米,便是峡谷谷底。那里显得无比璀璨,疯长在四周石壁上的苔藓,正是从那里扩散开来。此刻弥漫着一层犹如水蒸气般的薄雾,虽然如此,也掩盖不了星火点点的幽亮。朦朦胧胧,如烟似画,倘若没有一个个像月球暗面那样的深坑,这种景致简直可用凄美来形容。
令我惊叹的并非这瑰丽的景致,而是这光亮底下的深坑群。我已疲乏至极,无力用第三瞳去透穿薄雾细数,只能说可以辨别的就有三个,每个深坑都有百多十米。而坑内被密密麻麻的东西所填满。这些东西,是数以千计甚至万计的尸骸!
“尸骸?!”艾莉婕浑身战栗,也趴下身子努力去看。时隔不久,她无不遗憾地爬起身,摇了摇头,摘下夜视眼镜,表示谷底太亮,望出去一片惨白绿斑,什么都看不清。
“哪些是什么样的尸骸?”她仍不甘心地推了推我,问道。
“根本看不清,距离太远,只见层层叠叠,每个坑内少说,我看也得有上千具。”我撑起身子,望着她问道:“难不成,你还打算下去?”
这句话刚说出口,我便后悔起来。眼下的这种奇观,对解码专家来说,或许终其一生都不可能遇上。学者往往充满好奇心,对于未知的东西都有打破砂锅一问到底的冲动。但以我现在的模样,倘若她点头表示无妨,岂不是自讨苦吃?
当我刚想找个理由去岔开话题,却瞧见她双眼望着峡谷上方,那是盘陀路的尽头,有个孤零零的石穴。
“他们刚才进洞了。”她叹了口气,朝着那里指了指。只见石穴内闪了几闪,变得亮堂起来。这说明Alex和那个怪人此刻也走得乏了,正在找地方歇脚,准备过夜。
“明儿再做打算吧。”我喃喃自语道,摸出西门子外形的手机,打算问问雀斑脸他们的状况,顺带报个平安。结果,机子一片盲音,似乎是黑客的“总机”出了问题。我回忆了下不久前峡谷内的厮杀,记得黑客、瘦子等人在埃盖翁转头开始攻击我们前,就已经飞速逃窜脱险了。可现在的信号不通,又是个什么情况?
正当我打算找解码专家核对确认,竟发现她靠在峡口岩壁前,望着对面空穴默默流泪。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在她身边坐下,陪着一起眺望。同时,我撇撇嘴,莫不感慨地说道:“我能明白,许多时候,许多事,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我妈曾是个虔诚的教徒,她所能留给我记忆都是童年时的。那时的她,和蔼可亲,十分温柔,总喜欢牵着我的手上街。我记得我爸曾说,他之所以打小就从不抱我,主要就是喜爱从背后看她带我逛街的模样。而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爸出了事故,躺了七年的病床,最后撒手人寰。在这之后,我再没有见我妈去过教堂,也绝口不再提上帝,整个人完全变了。”她往我身边靠了靠,继续说道:“对她而言,一切支撑她的,包括信仰、包括家庭都完全崩溃,也没有再婚的意思,整日意志消沉,那是一段很晦涩的岁月。所以我厌恶这样的家庭,就离开家乡去了马赛,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在学业上。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工作,逐渐忘记了老家,甚至一年多我都不曾做梦梦见过她,直到后来亲戚打电话告诉我,她中风住进老人院里,我的几个姐弟都嫌她是累赘。我再度回到家,看见曾经温馨的老家满目苍夷,整个心都碎了……我无权去指责,因为我自己就是最早抛弃她的人。”
我沉默地叹了口气,点燃一支烟,提给了她。
“在每个人的面纱下,有时,我们不得不演绎着自我编导的各种爱与恨,痛恨与娇羞或者恬不知耻,是所有戏剧道白里的一种唠叨过程。这是我们看得烂熟的所谓人生故事,心灵文艺之路即人格分裂之路。”她似乎在微笑,浅浅地说道:“像我这种无耻之人说出这样的话,你一定感到很好笑。”
“所以,你总感失落,这份遗憾,带着你直至遇上Alex,或者你打算将自己愧疚的那份漠不关心寄托在能有个家庭上,所以你格外重视未出世的孩子……但Alex他无法给予你。”我口齿不清地说道,眼皮在打架。至于她继续说的是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好一场幽暗亢长的梦,我不知躺了多久,期间虽然我惊醒过数次,但全无记忆,待到我自感体力恢复自然醒时,却发现身边两个人全无踪影。
时间已经是二十三号的夜晚九点,我没料到,这一觉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坦克和艾莉婕难道在我熟睡之时自己爬崖去了?这不能啊,俩人没有我这样的眼睛,身上也没带绳索,究竟会跑去哪里?
我扶着脑袋,头重脚轻地爬起身,瞧见身边放了个开启好的猪肉罐头和水壶,满心怀疑地爬到崖前往下观望,什么都没有。再看看四周,俩人的东西都还在,这说明并没跑多远。
正在纳闷时,背后传来脚步声,扭头去看,瞧见他们一前一后打我背后慢慢走来。
“怎么了?刚才你们上哪去?”我如释重负地点了支烟,开着蹩脚的玩笑道:“去逮那个‘我’去了?”
“眼前无路可走,本来打算按原路回去看看,可惜正像你说的,退路被两个大石轮子关闭,”艾莉婕朝我举举综合机,道:“所以只得走马观花般将壁画都拍了下来,罗利另作了准备,我们的打算是硬闯。”
顺着她的说话,我发现坦克罗利手上驮着一大捆的藤蔓,这是附近石窟里割回来的。俩人所说的硬闯,便是将植物作绳结垂到底下谷底,去寻找通往对面悬崖石穴的盘陀路。
“大概在五小时前,老刀打来过电话,问我们情况如何。”坦克坐在地上,编织着绳索,道:“他们总算和后勤二线汇合了。”
“那也就是说机车库的人都没出啥事?”我不是这方面的熟手,只得在一边看俩人忙活,问道。
“没出问题,牧师他们都脱险了,不过与后勤二线的人无关,他们到达第一动力源,正是老刀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耸耸肩,说道:“他们昨天凌晨遭袭,许多人都跑散了,等到一个个找回,再赶到那里,早超过了12小时。这可真是咄咄怪事,啧,啧。”
“什么意思?”听完这段离奇的话儿,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也就是说,机车库的解围,和工程师们无关。”艾莉婕走上前来,打我烟盒内取了支烟,替坦克点燃塞去他嘴里说道:“不知因何缘故,封闭的警报自己解除,铁闸门重新开启。现在他们已经肃清了整片区域,而且还找到了机车的电池盒。”
“这可真是怪事,那他们现在什么打算?过来接应我们?”我吃着猪肉罐头,问道。
“甭瞎想了,他们不会过来,一切只能靠我们自己。”坦克罗利用力扯了扯已做完的绳结,道:“行了,够结实的,哪怕挂头大象下去也不会出问题,只是不知够不够长。”
“他们过不来,林,绳枪一类的设备都留在河原。他们即便赶来,也只能抵达工程师疾控中心人员遇袭的地方。此外,他们正在整修机车,而且在那里发现了电控中心,打算解决通讯问题,也就是重设摩萨利尔电讯的上下行链路。还有就是失散各地的人逐渐汇拢,老麦和帕顿先生迟迟没有回音,完全失去踪影。”解码专家手指我们的正侧面,让我自己去看,只见相距不久前激烈交火的地方,横着数重绝壁。我们唯一可走的,只有爬下悬崖,然后再试着找找有什么路,能追上Alex和神秘人。
我不由无奈地往河原方向看了一眼,深叹一口气。
“行了,别长吁短叹的,过来帮忙!”坦克罗利对我一扬手,让固定藤蔓,然后对我举起拇指,道:“老子第一个下,若底下有情况,你俩应付不来!”
说完,也不待我们答复,自己晃晃悠悠开始下爬。随着悬崖边碎石不断往下掉落,他似乎已到达中段位置。
“啥?老天,哎哟!”突然,我和解码专家手中绳索一松,就听见坦克罗利远远传来的怪叫,伴着惯性我们被拖到悬崖边,定睛一瞧,偌大一个人,竟然失去了踪影!
“怎么了?他怎么了?”艾莉婕吃惊地望着我,叫道。
只见峡谷谷底的雾气比起二十小时前更加浓稠,我居然看不透,外加四周实在太亮,找了半天,我连他的影子也没寻到。
“林,抓紧绳子,我也要下去了!”艾莉婕朝着底下大喊数声,不见丝毫回音,着急起来。她取出综合机,切换步话功能,用绑绳在原先的Ti-Ti槽口架好,道:“这样,一旦发生意外,你在上面能随时听见随时做出反应!”
我虽不建议她轻易涉险,但艾莉婕已经下去,只得无奈地将我自己的综合机架在枪纲上,努力把持住绳子平衡,缓缓往下放。解码专家一边下爬一边焦虑地疾呼,结果人爬到坦克罗利怪叫的深度,也传来一声惊呼:
“老天!怎么会这样!”
我只感到手中绳结一轻,她也跟着失踪!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再没有心情大声高呼,一咬牙,颠了颠藤蔓,开始往下荡去。
一刀切的悬崖让谷底的强光照得一片昏眩,我简直无法直视,只得眯着眼睛尽量避开光线。耳边传来综合机里的杂音,虽然我叫了两声,但不论艾莉婕还是坦克罗利都没有答话,只听得“悉悉索索”的作战服摩擦声响,既像是人在挣扎,又像在奔跑。
很快,我荡到他俩消失的位置,不由深吸一口气,恐惧地转过头往底下细细打量。
“我的天哪!怎么会这样!”
我狂呼一声,也像他们俩人一样被眼前所见震得不由手一松,直坠深谷!
只见这个谷底竟然无端地出现了一个旱冰锅般的陡坡,我脚一滑手根本抓不住绳结,就滚了下去。一连翻出几十米,我才在底下收入脚跟,四下一望,只有我自己,解码专家和坦克都不知踪影。不过他们刚才也肯定掉到了这里,因为地上还遗落着两人中谁的综合机。
“少校,往你四点钟方向跑!”突然,我的机子里传来坦克的声音,同时一条光柱远远朝我打来,机子里的他焦虑地在叫:“你一定要来看看啊,老天,这他妈太壮观了!”
我不由好奇地朝着光柱射来的方向奔跑,只感到脚底下的山路异常光滑,放眼去看,布满沟渠和细小裂缝,通体漆黑,四下乱长的苔藓就像萤火虫一样,星星点点。
就这样跑出了百米开外,冲了峡口,来到一片碎石子荒墟上,这才瞧见打射放头灯的人,是解码专家。她和坦克罗利坐倒在地,嘴张得极大,吃惊地望着我,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我朝着自己身上看了看,没有丝毫异样,不由感到气恼,心想这两人难道吃错什么药?正待发问,只见坦克颤颤悠悠地举起手,说道:
“少校,你不要激动,一定不要激动,现在慢慢转过身,然后看自己背后!”
让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迟疑起来,要不要转身。难道在我身后,正发生着令人惊恐不已的事儿?不过好奇心最终压倒一切,我使劲咽了口口水,缓慢地转过身子。
我的脸上,出现了个与他们一模一样的惊异表情!
只见眼前的峡口哪是什么自然形成的峡口,这道宽度五十多米的断崖,呈一个巨型的大圆洞,将曾经相连一片的绝壁撕裂成两段!
这是个巨大无比的弹道,这是旷古未有的弹道!这道峭壁让一个类似巨型炮弹般的物品凿穿,巨大的冲击力强横地冲破这整一片的峡谷,将之无情地摧毁!我们三人所收不住惯性往下坠落的地方,正是这颗炸弹炸出的弹道下端,所以造成了谷底呈旱冰锅型!
用手比了比,丈量整片峭壁的高度,不难得出若是真有这么颗超级炮弹,它的上下直径超过了85米!相当于一栋25层的高楼,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想着,我不由四下搜找。
“不用看了,我早就看遍了,这四周根本没有什么炸弹残骸!老天,哪有这么大的炸弹?!”坦克罗利乍着舌,叫道:“只要一颗,整个土耳其就从地图上被抹去了!”
我嘴里虽然说着没这么夸张,但也惊诧无比,急忙掏出综合机来,将眼前不敢相信的一幕拍摄下来。才按下快门,就听得身后的解码专家惊叹一声,忙不迭地从我手中夺过机子,在里头拼命找寻什么。
“快,快来,林,你的照片图库都放在哪个文件夹里了?”她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还记得昨晚你说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那句话吗?有时候,真的,许多事情,仅仅只是站在其中一个角度去看,永远看不透那是什么!就像我,前半生一直在抱怨,像个毒妇那般!我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
只见艾莉婕手指停在我所拍摄的第一幅壁画上,不再移动。她举着综合机问我们说:
“看看这张壁画,再看看眼前!”
“老天,原来所谓的绝壁,它根本不是绝壁,而是高耸入云的城墙!”我和坦克罗利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寻寻觅觅无尽头的悬案之一,摩萨利尔涂鸦上的城墙,正是这一整片错综复杂的刀剑峡谷!如此规模之大,如此险峻,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刀切地貌!在这帧壁画图片说明下,犹如利剑刺破迷雾,豁然开朗!
我们此刻正置身于绝大城墙之中,由于年代久远,丛生的苔藓、藤蔓和瀑布,严密地遮盖住了它的本色,让人误以为是自然天成的古怪丘陵!而这都是什么人建造的?倘若完全参照比例,我们去假设有这么一支建筑队,每个工人的身高,起码得有五米以上,这世上从没这么离奇的事,除非这里果真就是塔尔塔罗斯,希腊神话里囚禁提坦巨神的深渊!
“都跟我来!”我突然想起在崖上陪着解码专家眺望的深坑,对他们一挥手,朝着所有的发光苔藓生长之源,即深坑群的位置飞跑而去。坦克罗利喊了一声等等,自己跑回旱冰锅,去寻跌落下来遗失的枪械和综合机。我和艾莉婕挡不住袭上心头的强烈好奇心,自管自往不远处疾走,不到俩分钟,我们已经来到了深坑群的边缘!
只见那里亮得几乎睁不开眼,绿惨惨的一片,延伸出去几百米。我尽可能找地势偏高的小坡上攀,放眼去看。只见这样的巨坑总数量是九个,每个深坑有五、六十米宽度,坑内堆满层层叠叠的骨骸!它们打外观而言绝非人类,更像是蜥蜴,而同时四肢却像常人般很长,并且是三个关节。由于苔藓遍布,外加诸多不断飘舞的古怪飞虫,实难辨别那些究竟是什么。
当我爬下小坡,坦克也从弹道内找回自己的东西正跑来,我一边向他形容这里的诡异,一边看向远处站在深坑前的解码专家,竟然发现,那种黯然伤感的表情,又一度爬上了她的脸庞,在绿光闪烁下,显得尤为迷人。
她双手抱着肩膀,缓缓地跪倒在地,抽泣道:
“他们,他们全部都在这里……”
我只瞟了一眼,瞬间明白了她的悲伤和哀痛。一行热泪夺眶而出,滴落在她的脸上……
“诶?我艹!这些究竟都是什么啊?!”坦克罗利也渡步上前来观看,不由惊疑道:“这些,难道是人?”
“不一定就是人类,但它们,它们全部都是这片摩萨利尔最初的住民,也就是原始土著——地底人!”艾莉婕猛然站起身,手指着尸坑,哭喊道:“包括荒村,包括地下河,包括这片城墙内我们还未到过的地方,甚至可能还包括,在石穴里描绘壁画的那个人,此刻都躺在这片只有风声没有答案的散骨地,所谓的圣人抄墓中!这是屠杀!丧绝人伦惨不忍睹的单方面屠杀!”
“我们从几千英里外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你们这家破公司找老头,可谁能料到?他是个屠夫!是个杀人犯!是个纳粹!你脚底下每具尸骨,这一切,正是由于他的到来,才被彻底摧残!”艾莉婕望着坦克罗利,尽力哭叫着。说完,她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道:“林,我真的走不下去了!我再没有了勇气!”
我潸然泪下。
“再也走不下去了……”这句话,不久之前,正由我嘴里,在克里木雅钦渔村荒堡内,对着掐烟卷的狂呼而出。是的,我承认,我当时趋于崩溃的边缘,太多太多不堪的现状,以及遥远的故事,一下子毁灭了我的价值观!甚至,我一直就知道,这种惨事无处不在,只是我们长期将它们当作故事,用一种飞扬的辞藻、事不关己的态度,去歌颂杀戮和战争,真真切切的体会和玩味,从来就不曾有过……
而当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惨状,这才记起,原来人的丑恶,竟可以到达这种程度!存活在世,往往有人形容是品味甘美,实则人生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而是让你去见证,卑劣到底能有多凶险!
“但是,我,诶?反正随便你们怎么说吧。”坦克罗利也惊倒在地,无奈地叹息。
我虽然满含着悲愤,但长期以来遭受各种非人苦难的磨砺,让我变得冷静,在泪眼朦胧中产生出个疑问。这个疑问,遭受打击的艾莉婕根本不会去想,而文化程度比我还低的粗汉又辩解不来。
“稍等等,这说不通。”我扶起解码专家,让她站稳,自己一个人爬下尸坑,走近尸骸,细细辨别。
只见脚下的遇害者,都是蜡黄的骨头,相互之间像化石般粘结在一块。从骨骼大小来看,它们的体格比起正常人要矮小许多,几乎都在140~150厘米之间,类似于非洲的卑格米矮人。由于皮肉烂尽,死因作为我这种非专业人士,无法明瞭。但这个数量和腐化程度,就和我所听过的版本,有着巨大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