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红的奋斗史(感谢三群的新一代黄世仁耿耿书友,人家不要活啦55)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故乡在什么地方了,只记得我家门前有一棵很粗很高的榆树。娘说,她嫁给爹爹的时候,这棵榆树就这般大了。每年春节过后,大榆树上就冒出深褐的骨朵儿,一到二月,绿色的榆钱就悄悄地鼓将出来,绿嫩嫩的,有一股类似青草味儿,又夹了些青麦穗香。
每年的这个时节,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我可以不用去河边挖草根,在榆树下给哥哥打下手就成。哥哥比我大4岁,跟猴子一般灵活,比房子还高的榆树,蹭蹭蹭几下就能爬上去。哥哥喜欢把篮子套在脖子上,腰里缠着韧过的藤条,一口气爬上树梢,坐在颤巍巍的树枝上撸榆钱,不一会儿就能撸满篮子。我在树下仰着脸儿,等哥哥喊:妞儿,接着!就把用藤条吊着的篮子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榆钱儿倒进身边的藤条框里。我把篮子还给哥哥,捏着从篮子沿儿上扯下来的几枝折枝的榆钱,巴巴地看着成串的肥嘟嘟的榆钱,却不舍得吃。
晚上,娘把仅有的半瓢玉米面子抓上一小把,洒在洗好的榆钱的里上笼蒸,开锅就熟。我和哥哥乖乖地端着缺了半边的小乌碗坐在灶前,等爹爹吃完,好分一勺没有多少玉米面子的榆钱饭。
然而,这样的生活却在我5岁那年春末结束了。
春末的榆钱已经泛白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到处飞。新长的榆叶儿还小,吃不得。爹爹和娘在财主的小庄上翻地,管不得我们。我和哥哥饿极了,哥哥说,过了河就是财主家的小庄,小庄后有扔出来的白菜帮儿,削了烂叶子,也是吃得的,只是财主家的管家凶得狠,逮到就好狠打。
后来,我和哥哥饿极了,偷偷跑河边,隔着河就闻到白菜帮散发出的酸溜溜的味儿。哥哥让我在河边等着,他悄悄儿趟过河去找些白菜帮来,要是看到财主家的人出来,就大声喊。
我趴在河边的沙子石上,看着哥哥小心翼翼地趟过河,猫着腰向财主家小庄的后墙摸过去。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有些瞌睡,慢慢的我就睡着了。梦里,有喷香的炖肘子,脆脆的炸油果……
忽然,狗的狂吠夹杂着喊打声和孩子的哭声,大人的求饶声从河对岸传了过来,我一个激灵,却见爹爹抱着被打得不成人样儿的哥哥躲避着财主家的棍子,娘哭喊着拦在头里。
哥哥被救回家两天了,一直高烧不退,就会嘟囔:妞儿……一个没烂的……没烂的……
镇上的郎中说,没有2钱银就不来瞧。娘拧着稀烂的布,搭在哥哥的额上,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爹爹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吞吞吐吐地跟娘商量:我才到镇上,听人伢子说,松江府的绝户姚老爷,只一个闺女,六七岁了,要去上学,想买个小丫头子伴着,8两银……
我知道,没有银子,哥哥的病只怕好不了,财主家也不肯让爹爹和娘去他们小庄上干活了,青黄不接的年月,只怕一家子都没个活头儿。我蹭到娘身边,跟娘说:娘,我愿意去那姚老爷家。娘的眼泪像雨天的屋檐滴下来的水,爹爹也转过头去抹泪儿。
第二天早晨,娘扫了扫瓢里剩的玉米面子,煮了一锅看得见人影儿的粥儿,用爹爹的乌碗盛了一碗,看着我吃了,又给我梳上了俩小辫子,插上草儿,看着爹爹背着我出门……
我趴在爹爹的背上,听着肚子里的粥儿随着爹爹一走一晃的声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都是绿绿的榆钱儿。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姚老爷家的门口了。爹爹把我喊醒,擦干睡觉时流出的口水,牵着我的手从一个小门儿里进去。爹爹画了押,拍了拍我的头,猛地转过身,逃跑似的窜了出去。一个胖墩墩的管家追着爹爹要他到帐房上支银子。
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子领着我进了内堂,告诉我,一会儿去给姚老爷和小姐磕头,认了主子,就有人管了。我恍恍惚惚地近了内堂,走过一个耳房,低着头进了一个屋子。屋子的门很高,几乎和我家的房檐一样高,屋子里满是红乎乎的木器,正堂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旁边站着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姑娘。那婆子要我给他们磕头,喊老爷、小姐。姚老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小姑娘说:滴珠,好生管教她,让她伺候你上学,吃得用的也别小气,没得以后出去丢我姚家的面子,说咱们家的丫头眼皮子浅……
从那天起,我便真正开始了我的丫环生活,虽然辛苦,却不缺吃喝,我还有了名字——小桃红。
后来我才知道,姚老爷从前是做小本生意的,不知道怎么发了财,手里积得几万银子,成了员外老爷,美中不足的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小姐4岁那年,姚夫人一病死了,姚老爷疼得怎么的,又因为小姐是夫人唯一的骨血,不忍别人刻薄,非但没有续弦,连妾也没有一个。老爷对小姐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碰着,小姐要星星,老爷决不拿月亮凑数,就连六七十两银子换来的,王秀才的当也给小姐当玩意儿耍。小姐也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
就这么过了六七年,小姐14岁了,天天去上学,和一些有钱的小姐、少爷厮混,也不知道避讳。但这岂是我一个丫头能管的,顺着小姐也还罢了。小姐的同窗里有一个姓陈的公子,对小姐非常殷勤,天天的来凑趣儿,作诗谈文,以为很是风雅,殊不知,这些道道儿,在我的眼里根本上不得太台面儿。
没有人知道,我是识字的,甚至我作的诗,画的画儿,写的行书都比小姐强上百倍。这是我这些年跟小姐上学偷学的。晚上服侍小姐睡下后就是我偷学的最好时候。我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底下的小丫头和媳妇、婆子,谁不奉承我?当然我也从不小气,凡是老爷、小姐赏的东西,我从不自专,都是全把大家享用。老爷、小姐不耐烦管的事,都叫我管,但我从不像小姐一般刻薄,更不会动底下人一指头,凡是遭了小姐打的人,我都悄悄送上药膏儿。因为每一个挨过打的人,都不喜欢挨打的滋味。书上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姐给了收买人心的好机会,哪能错过呢。
想我一个佃户的丫头,哪里有这般心计?这要从我8岁的那年罚跪上说起。那年夏天,我失手打碎了小姐镇日喝茶的白瓷碗儿,被小姐狠狠打了一顿,顶着日头跪在院子当中,整整3个时辰。幸亏天可怜见,那天的日头不大,否则我哪还有命来。当从虚脱中还魂回来,我就知道,要想好好活着,就不能当个任人打骂的小丫头,要当主子,就要会主子会的东西,会写字、算账、积攒私房、收买人心。当然我的打算,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样才够安全。
后来,老爷听说出洋做生意极是赚钱,就留小姐一些银子在家,出洋去了。小姐越发没有管束,镇日和些男女厮混。这种坐吃山空的日子过了不上半年,老爷留下的银子就花得剩了几十两。老爷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姐便出主意办几个铺子,这个主意正中下怀,我虽然看着老爷做生意看了几年,却一直没有机会练手。红线招就在我的撺掇下开张了,作为小姐的贴身丫头,我最是尽心,看货、进货、点货、摆货、卖货,处处留心。后来,小姐进了明水木器,卖价比端记贵出许多,一月只得卖一个,赚20两银,却比端记每天卖出3个,每个赚3两银,进项少了这许多,实是赔了,我也一声不吭。因为锋芒太露,易被小姐发现,我就再也没有管铺子的机会了。
有段日子,小姐的性子突然变了不少,自己镇日对这镜子笑。这当然瞒不过我,对门端记的东家王秀已把小姐的魂儿勾了去。可是我却瞧着,这王秀才和他娘子恩爱非常,多半没有小姐的地儿。小姐硬要腆着脸勾人家,自是没有什么结果。果然,小姐送把王秀才一干玩意儿被王秀才娘子作了价送来,小姐脸上就不自在了。每次小姐派我去往家送信儿,我觉得可笑,然而小姐的意思,做丫头的还是要奉行的,去送些什么,倒也乐得看些热闹,顺便演戏。这可比看戏台上的红娘来得真实。
后来,王秀才中了举人,有人送了宅子,搬离莫家巷。小姐着急,我便装作到处打听,回来说是王举人喜欢清雅的所在。小姐果然收拾了书房,装出一幅高雅的模样……
我承认,我做这一切,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当上主子。我是姚家买的丫头,自没有出头之日,只有嫁人罢了。在姚老爷家也不过配个小厮,生了孩子,仍旧是姚家的家生奴才。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小姐出嫁,到姑爷家再作打算。姑爷必要耳根子软,不得当家,没有本事,没有口齿,又好面子才使得。这些年冷眼瞧着,这王举人倒是不错,放着好好的娘子不娶,生生被人家休了,自家眼皮子又浅,看不得人家有几两银子。这般口碑,好人家的女儿谁肯嫁把他?也就是被猪油蒙了心的姚小姐,带着一二十万的绝户财,才入得王家的眼。我自然要百般撺掇小姐嫁他。
腊月初八,有些冷,我家小姐嫁作王家妇,真是普天同庆。尚小姐回了娘家,她的姐姐尚莺莺必然咽不下这口气,暗地里使坏。我倒不妨煽风点火,只有火着得大了,小姐才能冲锋陷阵。遇上小梅却是偶然,小梅这小丫头跟着尚真真这样的菩萨主子,如何能打得伤我?我自家补了几巴掌才好让小姐动气,在姑爷面前吵闹。果然,姚老爷稍信将要回来时,我的机会来了。
小姐和姑爷口角儿,小姐当街甩了姑爷两巴掌,极爱面子的姑爷自不肯轻易回转,躲在家里。小姐忙得什么似的,也看顾不到。听稍信来的人说,老爷出海前就娶了妾,有了2个小子,前些天在刘家港张罗将妾扶正了。这事儿我是断断不能说把小姐知道的。
姚老爷带着新夫人、小子回家,王举人娶小姐,独得几十万绝户财的念头儿就成了水泡儿。想来王家着般爱财的人,也必不会待见小姐了。如果我赶在小姐头里,与姑爷有了生养,这举人的正头娘子还不一定是谁呢,犯七出可是很好写休书的……
王举人挨打回家的午后,我悄悄溜到姑爷家,给姑爷送药。受了小姐这些气的姑爷自然受不得温柔,我只消挤几滴眼泪,就把姑爷融化,与姑爷有了首尾。这件事我做的相当隐秘,更隐秘的是,我在小姐的茶里加了一点点上好的红花,一杯茶只那么两三个须子,掐碎了掺上,茶汤当真香醇得紧,小姐极是喜欢。
姚老爷来家,姑爷来拜,穿的是尚小姐做的衣裳,缝子里的布条上有一句情话儿,我便看到,故意扯出来,让小姐看见。果然小姐又和姑爷闹将起来,姑爷前脚回家,小姐便也跟了回来,看俩人在屋里计较,我自是欢喜,越是如此,我越有机会。
娘家没了指望,小姐发狠要姑爷读书,一迭声地要我在外书房伺候,自家也极少出来。此后在姑爷的外书房,我将自家先前学会的诗词书画使将出来,王举人惊为天人,外书房里也就时时春guang旖ni。小姐哪里晓得这些,只当姑爷操心用功,连那床地之事也懒怠,给他人参肉桂地大补,正好成全了我。
两个月了,我一向准时的癸水居然都没到,我知道,我的计划即将成功了。我曾经在古书上看过一个方子,抓药吃了,必然一举双男,呵呵,我在梦里偷偷笑。然而若要成功,还是小心为妙,我小心地呵护着我的孩子,用白绫裹起他们,免得徒遭小姐陷害。5个月上,我的肚子已是隐藏不了,只和姑爷串通,说是姑爷一次吃醉后做下的。许是上天助我,盼孙子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极是高兴,小姐为了讨好姑爷,居然认了,让姑爷将我收房。十月怀胎,我顺利地产下双生儿子,王宝、王贝。
因为姑爷对小姐渐次懒怠,小姐抱怨渐多,又因老太爷的生日置办酒席的银子闹将起来。老太爷极是恼怒,跳着脚儿让儿子休了这等淫妇。小姐名声儿已然极差,手里的嫁妆也被王老太爷骗走,哪里还敢回娘家,少不得以犯七出之故下堂,做了王举人的妾室。王举人正经摆酒,请同年的举人老爷见证,将我扶正。
自此,我真正成了举人老爷的正头娘子,公婆爱财如命,我自将面上的银钱送上,一分也不自专,万事请教。相公那里也是事事顺从,好生伺候,下人眼里哪里还有做妾的姚小姐?
呵呵,以我的手段,自然是我呼风唤雨的时候了……
还有,我从今也不叫小桃红了,应叫做王门胡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