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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松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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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员外苦候数日,女婿叫女儿捎话把他,说:兄弟一向荒唐,为着那不体面的事为胡子墨所杀,如今胡子墨已死,此案就结。那贾员外并从前的李家炼银母,知府大人明察秋毫,已是查明两道人都是世外高人炼出仙丹来,一人得道,举宅飞升,乃是极大的祥瑞。此事已上达天听,勿要再合知府大人过不去。且把状纸捎了回来。陈员外老泪纵横,去求旧主人李家做主。他的表弟主人躲了几日躲不过,满脸怨气出来见他,道:“如今全家都晓得我借了两万两与你家,吃了这样一个大亏,谁不笑话我?你还嫌丢丑丢的不够?不如学九郎搬别处去罢。你就是去告,那贾骗子捉回来,银子也是赃物要入官的,你有银子送官你去,我李家家规不许合人打官司,不随你胡闹!”甩着袖子叫管家送客。

陈员外无奈,幸好还有一个二女儿嫁到嘉兴平湖,女婿身家甚厚,真个收拾了家财,把几个铺子尽数折变,带着家小去平湖,买了个小庄乡居去了。

姚员外却是晓得女婿家也吃人骗了三万两去的,事发再使人打听出滴珠也送了五万两助人家飞升,极是恼火。

他在马三娘跟前抱怨道:“这个孩子从小聪明伶俐,怎么这几年变成这样?”

马三娘坐在一边翻帐本,随口劝道:“这几年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呢,已是吃人骗了银子去,你再怪她也无益。”

姚员外走出去在松树底下转了数圈,平白丢了数万两极是不甘心,又跨进来,对站在边上的两个管家娘子使眼色支出去,合马三娘道:“梦兰,这口气忍不得。”

马三娘笑道:“你忍不得,那李百万家就忍得了?若是你比李家势大,随你心意行事。”

“李百万家不是举宅飞升了么,他们九公子那个小庄,听说连只苍蝇都没有,可不是都飞升了。比不得那个姓贾的可恶,存心是哄人。”

马三娘取了一件夹衣替姚员外披上,笑道:“那几日姑娘赌气回家,说公公强要她的嫁妆去炼银母,你不是背后跟说我,静观其变,若是真炼得,你也去炼么。”

姚员外苦笑着摇摇头,道:“他是有心算无心,又是一车一车银子拖出来满道上人都看见,说不动心是假的。幸好我天性不贪,不然也吃他哄了去。”

马三娘拍手笑道:“老爷说的是!这就合我们出海做生意是一般,也要看运气,若是运气好,就是大赚,若是运气不好,连自家的小命都赔上,也要愿赌服输不是?这种炼银子的事本是子虚乌有,哄的就是贪财的人。满松江府里也没几个上他当的呀。”

姚员外咳了两声,道:“别人家我不管他,滴珠总是我亲闺女,不能叫她白吃亏!”

“她不是我亲闺女?”马三娘瞟了他一眼,冷笑道:“你亲闺女被人家骗了的那几万两银子,可是我这个后妈与她的私房!我与她数万私房也给错了?”拍案道:“自古后娘难当,你时时念着她不是我亲闺女,我也不好再管她的事,以后滴珠的事休合我说!”说罢拂袖要去。

姚员外忙扯住娘子,低声下气道:“我晓得你对滴珠是极好的,只是……”

马三娘冷笑道:“世上没有那个后母舍得自家出几万两银子与继女做私房!我因她嫁的不好与她银子防身,她花也好吃人骗去也好是她自家打的主意。你倒抱怨起我来了?她长到十几岁,你教过她规矩没有?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她行的都是什么事?那些话我都说不出口!你儿子将来在松江还要结亲,背上这么个家声你指望能寻好人家的小姐?”

提到儿子,姚员外脸色渐变,想了许久,对横眼看他的娘子道:“你说的是,她已是嫁到王家去,万事自然有她丈夫去管,原合我们不沾边。”

马三娘脸色缓和下来,回身坐下,慢慢道:“滴珠不曾来家求助,也是不想叫夫家晓得。咱们袖手旁观罢。如今王家已是穷了,你姑娘手里还有万把银子,若是她晓得事,收了心好好做人家,他两口儿自然和气。我也晓得你怕女儿过苦日子,她是我儿的亲姐姐,我何曾舍得亏待她。只是你也看见,与她银子她又守不住。那王家从前又是何等人家你也尽知,你肯填这个无底洞?”

姚员外恼道:“胡说,我又不是没有儿,有银子自与我儿花,割下肉贴到女婿身上,他还嫌腥气呢。”

马三娘笑道:“不假,王家娶滴珠,为的不是你家姑娘名声好,为的是满松江传说你姚家有几十万的绝户财。”

姚员外最听不得人家说他是绝户,闻言跳起来怒道:“他休想,我有两个儿。怎么会绝户!”

马三娘微微一笑,指着腹内道:“三个,只不晓得这一胎是男是女。”

阿聪阿明两个不是在松江生的,人家背后不是没有闲话,虽然姚员外自家心里明白都是亲生的儿,然旧朋友们闲话常觉得人家有所指。此时娘子又有了,他极是快活,就把滴珠丢了数万银子这事丢开,笑道:“男女都好,我使人去叫老娘来!”

马三娘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才一个来月呢。倒是滴珠的事,你要放在心上。你女婿把房子都当了,他一家住哪里?接回来?”

姚员外皱眉道:“请神容易送神难,随他们去,一个举人老爷,若是父母妻子都养不活,也是笑话,随他们哪里住去!你又有了,正是要安心养胎的时候,莫气坏了你。”

马三娘微微笑道:“滴珠不是在苏州买了房?叫他们那里住去,松江他们也是住不得了。”

姚员外转念一想,娘子说的极是,若是女婿还在松江,人都拿王举人上当当笑话说,他这个老泰山也脸上无光,不如潜到别处去住,过得几年人们就渐渐忘记,若是举人做了官,就更不会有人提及。

他忙使人去王家传话,说:已是吃了大亏,不如学李九公子远走,叫女婿静心读书,明年若是得个官,爹爹自然还有帮衬,不然在松江丢人现眼做什么?又说滴珠:到苏州住着,要安心管理家务,若是女婿不得官,也不必回来见我,王家若是再闹出什么笑话来,谁还肯合王家做亲戚来往?

这话说的极明白,你王举人若是不得个字,岳家就不认得你是女婿。王慕菲一边听一边握着拳头咬牙。姚滴珠一张俏脸也是紫涨。她晓得必是自己那五万两事发,所以爹爹跟后母都恼她。若是此事叫王慕菲知道,还拿什么压他,不如借着爹爹的话速潜到苏州去住着,关起门来读书,做了官自然好说话。她转了笑脸应了,打发送话的人出去,就收拾东西。

王慕菲有些不舍,道:“苏州样样都贵,我们去那里做何营生?”

姚滴珠冷笑道:“那随你。这房子已是你当了。我也无脸回娘家,幸好我在苏州有房子,我自去苏州住,你什么时候能养活娘子,来接我罢。不然我也不忍叫你为我吃苦,与我一张休书也罢了。”

王慕菲大怒道:“我一个举人,怎么养不活娘子了,走,咱们到苏州去闭门读书去!明年不考个进士与你,我就不姓王!”

姚滴珠想了想,不肯接口说话,只叫人把房中诸物收拾。

王慕菲看她把两个人的东西都收拾了,晓得滴珠不会弃他独去,放心出来找爹娘说,要搬到苏州去住。

王老太爷想了许久,方道:“你丈人要你搬走,想是怕你在松江丢他的脸,岂能白白顺他的意,总要叫他出几万两银子把你安家才好。”

王慕菲冷笑道:“他自有儿,为什么要替人家的儿安家?你们若是不去,随你青娥素娥家去住,我自随滴珠走。明年考个进士,得了官你们莫悔。”

王老夫人想到儿子做了官,她就真真正正是老夫人了,极是喜欢,不住嘴道:“我们合你同去,明年也去京城逛逛呢。”

王老太爷因儿子不肯去王家要钱,极是不乐意,道:“咱们身无分文,到苏州去怎么活?你只在松江左近寻几间屋舍住下罢,万一你合姚滴珠闹翻了,也有你两个姐妹替你出头。”

王慕菲胸有成竹道:“滴珠一心想我做官。我自有治她处。”

王老夫人想到那几万两银子,胸口又痛起来,道:“多少也叫你丈人与你些,他有那许多银子,没的看女儿女婿讨饭。”

王慕菲恼道:“胡说,我一个举人,还要靠老婆娘家吃饭,像什么话?我不是那等吃软饭的人。”

王老夫人低声嘀咕道:“还是真真的饭好吃呢,这个姚滴珠嫁到我家来,还不如从前你没中举时。”

王慕菲臊的脚后跟都红了,拨起腿就回外书房收拾。他想到当票原是当的两个月,还可以换死当再找些银子,就把所有当票都翻了出来,数数也有七八张,叹息道:“当年朴世兄当当度日,我们一群学里朋友还笑话他是败家子,没想到我也有今日。”尽数揣在怀里出来。

在后门却瞧见王老太爷,怀里也揣的鼓鼓的,父子两个怀心思站了一会,还是王老太爷先开口说话,道:“我们去寻你张家妹夫,把我合你娘的几箱衣裳赎回来。”

王慕菲想到青娥从来温顺,说不定能劝得张妹夫借一千二百两银子把他赎房子,也道:“我也正是有事找妹子呢,我合你同去。”两个走到张家,守门的出来道:“今日来的不巧,我们少爷去刘家港进货,把少奶奶也带去了,去了已是有十来日,只怕还有个把月才能来家。”

王老太爷还要说话,王慕菲拉着爹爹走到僻静处,道:“爹,你还不明白么,我是想明白了。自青娥嫁过去,一次都没有回过娘家,张妹夫也只来过一回。他们张家躲着我们呢,此时咱们已是穷了,越发不肯见了。”

王老太爷怒道:“胡说,那青娥不是我亲闺女!我家还与她四五千的嫁妆,难不成她连爹爹都不肯认?”

王慕菲冷笑道:“都是那尚真真使的好计,亲妹妹变成堂妹妹,不然素娥不嫁,咱们家也不至于这样。”狠狠在墙上捶了一拳,叹道:“原是我糊涂,被她美色所惑,明晓得私奔的不是好妇人,还想着合她做夫妻”

王老太爷咳嗽两声,道:“咱们去寻素娥罢。”

王慕菲摇头道:“素娥越发的不肯了。女人都是靠不住的。爹爹,你等儿子考中进士,看这张家苏家跟姚家,必都摇尾乞怜。”

王老太爷道:“素娥比不得青娥软弱没出息,娘家败了与她有何好处,咱们去寻她。”一意孤行,偏要到苏家去。

那王素娥见了兄弟还有个笑脸,爹爹问要她取银子赎衣裳,她冷笑道:“当初谁主张把我关起来,还要搬我的积蓄?此时到想起我的好来?我已是叫爹爹卖过两遭,就是再多的养育之恩也抵得过了。兄弟现是举人,弟媳妇也有不少私房,他们不管,我管什么?”站起来道:“我要养胎,不留你们吃饭了。”就叫两个管家送他们走。

王老太爷跳脚,叫王慕菲硬扯着出来,父子两个唏嘘良久,把当票送到当铺去转了死当,找出二百来两银子来,赎了几箱要紧衣裳,雇了个车运回家去。

接下来几日当铺的伙计来接手房子,王慕菲又要去雇船,管家又都辞了去。忙乱了三日,才得上船。

苏公子来送,拉着王慕菲到一个茶室坐着,摸出两包共一百两碎银子把他,苦笑道:“这个是素娥姐叫我捎把你的,岳丈的脾气,无人不怕他,只怕开了这个头,没完没了反结下仇来。所以那日多有慢你处。并不是不顾你。”

王慕菲摸着银子,极是感激,好半日都说不出话来。过不得一会,张家姐夫也寻到茶馆来,苦笑着摸出一张折子把王慕菲,道:“这是家岳把你的。不是有心慢你,只是……”

王慕菲涨红了脸不好意思说话,那苏公子替他打圆场,笑着接过来放在银子上头,道:“合我家一般,不必说。咱们走罢,莫叫舅舅为难。”那张家的姐夫巴不得一声,随着苏公子出去。

王慕菲把折子取来看,里头却有一千两整,合着这二百两,就是一千二百两,他想了许久,这种折子是谁拿去钱铺都能支的,只怕一不小心就叫滴珠搜了去,她必悄悄儿收起,不如正大光明合滴珠说知。因此上船合滴珠说了。

滴珠也自感慨,道:“日久见人心呢,两个妹夫家都是极好的。这个银子你且留着不要动他,等明年到京城里活动时使。”替他收在他的衣箱里。

马三娘也使个管家来送了一桌路菜,道:“姑爷要静心读书,姑娘也当专心在家服待,只要你们两个有出息,我们娘家脸上也有光彩呢。”留下几个食盒也不等空盒子就走了。

王慕菲觉得受到怠慢,使性子道:“你看,你看,我的妹妹们都有银子相赠。你家那等有钱,只有几碗菜儿,抛到水里去也不要吃他!”积了一肚子的气,尽力搬起一个食盒自窗口丢了下去。

姚滴珠挡不及,眼见的盒盖分开,黄哄哄几块金子落到水里,忙道:“快叫人去捞。”

码头处有成千上万双眼睛看见,早有人跳船,潜到水下去把那几块金子摸走了,王慕菲喊人捞起还他,哪有人理会,王老太爷合王老夫人眼睁睁看着人家握着黄哄哄的金条走远,气的两眼发红,话都说不出来。

姚滴珠情知是白丢,只在舱里不出来,把那几个盒子翻遍,也有二百两黄金,想来一盒妆五十两,方才王慕菲那一丢,就丢了四百两银子去,不住叹息。清风明月都气得翻白眼。姚滴珠把黄金都收起,对满脸不痛快钻进来的王慕菲冷笑道:“你不肯要,我自承我继母的情收起。”

王慕菲掉头到船后梢坐着。他白丢了四百两,极是后悔不该使性子,白叫姚滴珠占了上风。只觉得水上的风再大,也吹不散心头的烦恼;转又恨姚家,送银子就送银子罢了,偏要藏在食盒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掩掩藏藏做什么!

小桃红偷偷走到后边,递一个文旦把他,道:“姑爷,身子要紧,小姐叫婢子来喊你进舱呢,白丢了几百两,谁也不快活,你合小姐说几句软话儿,也就罢了,两口子呕气做什么?”

小桃红说话声虽轻,姚滴珠在舱里也听的清清楚楚,暗道这个婢子倒机灵起来,又实是对自己贴心,那防着的心也就放下一大半来。

路上闲话休说,只说他一家到苏州府。苏州本是水乡,他们船也不甚大,直接到小镇码头处停下。

滴珠不放心那些散藏的折子,笑道:“我那房子原是托了奶娘看着的,她却有些小性儿,我先去吩咐她些话儿,你们在后头慢慢搬行李罢,就是前头那个石桥处第一个大门。”说罢扶着清风的肩先走了。

王慕菲不放心滴珠独行,本想跟着去,又怕爹娘趁机翻滴珠的箱笼,遥遥看见滴珠下了石桥,在一间大门前敲门,一个老妇人开门接她进去,他才放下心来,看脚夫搬箱子。

却说姚滴珠抢着进宅,打发清风在门口接应,跟奶娘说了几句话儿叫她去买菜,就一阵风样把她藏在各处的折子并房契翻了出来,另使了个小匣装好,走到卧房隔壁。那是一张半床大小的小屋子,专门放妆台妆盒的,给妇人早起梳妆的所在。角落里有一个花架子,上边一盆兰花,使青磁碟垫着,她就把小匣儿搁在磁碟下,移到显眼处,再把大花盆架上去,忙忙的走到门首去接王慕菲。

那王慕菲押着数十只箱子进门,就道:“隔壁是谁家?也正在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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