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站起身,在小小的牢房内转了几圈。韩爌告诉他的事,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原来以为,在封建集权社会,皇上拥有天然的免死金牌。可如今看来,这块免死金牌并不是皇上的护身符,只是用来掩盖封建集权下的各种内幕的遮羞内裤,还特么是T形裤。
当无数人为了这条内裤边缘的屁股,前赴后继地大杀四方的时候,却会在不经意间被人轻轻扯住一根绳子,然后乖乖就范。个别不顾蛋疼的家伙,最后不是在世人的羡慕中死在女人肚皮上,就是成了光荣的药物测试员。
一旦皇权将臣子的利益侵犯太深,臣子将会用另一种方法维护利益。而这种方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皇上’二字对于朝臣来说,不过是用来换取利益的一块招牌。只要皇上做事不符合胃口,他们或许不敢杀皇上,但却可以找出千万种方法与皇上对抗。
这种事在明朝以前可能还不是太明显,因为所有的社会资源,都要由皇权来分配,皇权起到居中调解的作用就行了。群臣之间的争斗,还必须围绕着巩固皇权这一基本套路,否则不仅喝不到汤,还得被人啐一脸唾沫,然后被送去测试刀刃的锋利程度或者远窜南海钓鱼。
可从明朝开始,掌握了经济及资源分配大权的群臣,根本不在意皇上给的那点可怜月薪,他们开始寻求政治上的更大突破。或者说,利益分配者开始觉醒,凭啥要找个废物管着自己?
当此事发展到极致,不用野猪皮进关,群臣自己都会干掉皇上。然后,就会是重复老路,数个利益集团将会分裂掉中国。这事历史上就没少见,三国,五胡乱华,五代十国哪一个不是这个路数?‘皇上’不过是个用来骗人的招牌,这与皇叔的功效是一样的…
朱由校的手指在栏杆上敲了两下,当下也下不了决心,是否让韩爌将先皇的事说出来。因为,他一旦了解此事详情,保不准会对大臣痛下杀手。可真的痛下杀手了,又能如何?
崇祯杀的还少?连凌迟都用了。可最后呢?将明朝皇权和国家利益榨取干净的大臣们,干脆来了个卖主求荣,将锦绣河山彻底交给了外族,然后继续着他们的贰臣生活,小日子过得也还挺滋润。最后咬着笔杆子将明史修改的乱七八糟,文臣的形象依然永远伟光正。
虽然自己之前的明朝皇帝,就算真的是被某个大臣弄死,也和自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可劳资被老天丢到明朝来,难道就是等着别人给自己喂耗子药的?不行,这事决不能发生。韩爌说的对,我要先忍,甚至是没有道理的忍,一直忍到我有足够实力的那一天…
皇权被削弱的根本原因,还是被朝臣架空,失去了经济和军事权力,进而失去了资源的分配权,那我就一点点的夺回来;你们以为资源就是粮食、瓷器、茶叶、丝绸和白银?你们懂得什么叫做资源配置和资源虹吸效应不?和老子玩这些,等你们多穿越几次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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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校一脸沉着的坐回了椅子上,顺手将衣服下摆梳理整齐后,微笑道:“次辅,你把先皇的事情给朕说说。朕,想听听。”
韩爌心里是疑窦丛生:皇上听了这些话,怎么能如此沉得住气?别说咆哮,连发怒的神情都没有。皇上这是被吓傻了,还是找不着北了?难道,小皇上真的是英主,因而胸有成竹,万般一切尽在掌握!?
朱由校淡淡一笑道:“次辅,朕今天坐在这里,就是想听一些真心话,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朝堂上的假话太多,朕也听腻了。还烦请次辅教我,朕应该做什么,应该怎么做。”说罢,朱由校郑重的行了空首礼。
韩爌急忙一把拉住皇上,叹口气道:“皇上折煞老夫咯。说到底,老夫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但老夫自有老夫的苦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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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一捋胡子说道:“先皇继位后,曾经发出过三道圣旨。分别是废矿税、饷边防、补官缺。按照朝堂上的说法,那是‘朝野感动,万民叩谢。’可在老夫看来,这实乃先皇的一招败笔。”
朱由校想了想道:“这三道圣旨,据朕所知,确实是获得了交口称赞,但如何却成为了败笔了,还望次辅明言。”
韩爌道:“先说这废矿税。先皇旨意中明言:‘先年开矿抽税,为三殿两宮未建,帑藏空虚权宜采用。近因辽东奴酋叛逆,戶部已加派地亩钱粮,今将矿税尽行停止。’这是向大家说明,矿税的征收乃权益之策,也就是说大家以后就别纠缠在这事上了。
可是皇上,这里却没有说明,要给之前被征税的地方有何补偿。这就是说以前的征的税就这么算了,但以后各地该缴纳的税负一文不能少。自神宗征矿税以来,累积不下数百万两白银的税收,如果算上矿监的贪墨等,怕有上千万两之巨。这让被征税之地,心里不服啊。”
朱由校问道:“次辅,你的意思是说,这道废矿税的旨意实际是和稀泥。那些被征税的地方,嘴里说感谢,实际心里怨恨更深?是因为朝廷没有给出相应的补偿之政策?”
韩爌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假如当时换一个方式。比如减免钱粮或者补官缺时以被征税之地优先,那情况就会好许多。”
朱由校皱着眉头道:“再减当地钱粮,恐怕不妥,势必引发其余地方的不满。补官缺如果优先考虑被征税之地,恐怕朝堂内不能平衡。父皇的这道旨意,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韩爌摇摇头道:“陛下,这减免钱粮和补官缺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减免钱粮的份额缩小时间拖长,而补官缺嘛,应该交由吏部商议。这样一来,就可以将矛盾转移。可是陛下偏偏选择了这一条,明面上看似朝野感动,实际是朝野暗地里骂娘。”
朱由校听到此处,心里已是明了:光宗当了几十年太子,根本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很多在他看来无法解决的事,实际大臣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而且能做的更加完善。但光宗只想尽快的临朝听政,可惜,赶鸭子上架的结果,就是做了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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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继续说道:“这道废矿税的圣旨,可以说将文臣中的很多人都得罪了,本来不少人指望着能从中得到好处或者补偿的。其实这点文臣倒也能忍受,但陛下在圣旨中却又少了几个字,终于将文臣彻底激怒。”
朱由校想了半天后,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有些迟疑地说道:“难道是‘永不复征’?”
韩爌沉重地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因为没有这几个字,那皇上以后随时还可以找各种名目复征,并借此敲打文臣。如此一来,那些与地方纠结颇深的官员,焉能不怒。”
见小皇上的眉宇间隐隐有愤怒的神色,韩爌叹口气道:“陛下,切莫生气。本来朝政之道,打压了一方利益后,就应该给予另一方以好处,如此方能平衡。可惜,先皇犯了第二个错,那就是饷边防。
咱这大明朝,钱财过手刮层皮,雁过拔羽留撮毛早已是惯例。先皇圣旨里说:‘再发帑銀一百万两与戶部充辽饷,命別部不得分用,并前犒賞。’这是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啊。而且陛下直接施恩与中下层军官,这又引起了军方高层的不满。
皇上,您应该看过老臣前几日递交的折子。您之前问我关于军队内部实际控制权一事,老臣已经言明:边军将士知将而不知皇上,此乃私兵也。屯军若盲流,京营如流氓,此不堪用也。先皇如此做法,是想恩惠于军,却乃无用之功。而且如在身边添刀兵尔。”
朱由校有些愠怒地说道:“难道,犒赏命令就不该是皇上发出?非得要这些所谓将领在中间插上一脚?要他们得了好处后,才能赏赐给士兵?”
韩爌道:“陛下,整个大明朝,您还能找出善战的官兵否?善战、能战、敢战的只有私兵,其余的如猪狗尔。
去年山东刁民叛乱,仅仅一百七十人就击溃官兵上千人。后来,路过当地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张道浚,仅以家丁三十人便将贼尽除,其家丁中就有您的侍卫猛如虎。
皇上,如此局面下,先皇不是率先安抚这些将领,而是越过这些将领直接恩赏于兵。您说,这些将领心里会怎么想?他自己辛辛苦苦训练的私兵,皇上一句话就想得了去,岂同玩笑乎?”
朱由校闻言,深深闭上了眼睛:光宗这是在京城呆久了,完全不清楚下面的事情,可为啥做这些事前不问呢?明朝现在的将领,还能有可用的人吗?老奴来了,我用谁去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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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爌继续道:“皇上,在老夫看来。看起来不起眼的第三道圣旨,才将文武两边,彻底推到了光宗的对立面,那就是补官缺。神宗朝官员不够,这历来都是事实,可事情也没见耽误多少,那是因为大家都习惯了。而且能拿双份好处何乐不为?
但先皇太急了,补缺的人员太快了。先皇先令礼部右侍郎、南京吏部侍郎二人为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随后,将何宗彦等四人均升为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还很快启用卸官归田的旧辅臣叶向高。
最后又同意将因为“上疏”立储获罪的三十三人和为矿税等获罪的十一人一概录用。因此有人感慨先皇矫枉过正,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官满为患’的局面。
陛下,先皇这是在干什么?这是在给自己树敌啊。如此大规模的补缺官员,那就是说对原有官员不满,希望借助新的官员来分担权力和责任。
可是如此一来,原有官员必定大为不满。不光是东林,其余如齐楚浙及阉党,都是大为不满。甚至让官员产生惶惶不安的感觉。先皇这是要打破自神宗朝以来,数十年形成的一个利益分配格局,终于惹怒了文武群臣。”
朱由校紧捏双拳道:“这也就是说,他们又开始了老一套,送酒送女人送丹药。就是等着我上位,然后欺我年幼,好拿捏是不是?”
韩爌闻言,痛苦地点点头。
朱由校牙齿咬得‘咯咯’,满面青色地问道:“也就是说,父皇原本是准备将皇权进一步收拢,却给自己带来了杀身之祸。而执行这个计划的,可能是东林,齐楚浙党,也可能是阉党。而钱谦益乃至郑贵妃等人,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是也不是?”
韩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陛下,老臣死罪。当初安排钱谦益去做内应,不过是延续以往的做法。但是,断然没有任何一方,敢直接谋害先皇的性命。
所有利益方只是推动一件事地发生,而观其后效,如同当年土木堡之变一样。既然阻止不了,就在暗中使用各种手段达到目的。然后再看目的完成的结果怎么样,以图随后的发展。因为利益方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从来不会再明面上说出来,只是在暗中较劲。”
“够了,”朱由校咆哮道:“你们这是把皇上当成什么了?你们如此做法就不觉得亏心?大敌当前,你们还在如此内讧。行如此卑劣手段,仅仅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国家利益何在?百姓利益何在?我大明的利益何在?”
韩爌哽咽道:“陛下,老臣也是幡然醒悟后,每日茶饭不思,痛苦不堪。但皇上,大明不能乱啊。一旦因为红丸一案大规模处置官员,必定造成朝堂动乱。到时候,只怕天下将陷入浩劫。”
朱由校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扶着栏杆都直不起腰。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将眼角的泪水擦去:“陷入浩劫?你们还有脸说这话。朕以前还对你们抱有希望,现在看来大明是彻底烂了,烂到已经没法扶起来,已经烂到了骨髓,烂到了根。”
朱由校眼神失去焦距般,望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雪花,双手无意识地搓着因愤怒而红赤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说道:“韩次辅,刚才朕有些失态了,您别介意。这事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朕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些。放心,大明的朝堂不会乱,朕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千千万万的子民,还有大明万里江山着想。朕答应你,红丸案明日就将结案,从此再不翻案。也不会大规模处置官员,朕的事很多,没工夫理会这些屁事。”
朱由校说完,冲着韩爌拱了拱手,一步一个脚印地离开了牢房。虽然面容疲惫,但挺直的腰背在牢房中,留下了长长的一条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