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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南苑机场。
空旷的机坪上,几架裹着布罩的飞机无声无息地匍匐着。天是黑灰色的,皎洁的月光均匀铺洒在地面上,辨物入微。跑道上,两长排导航灯一片通明,照得亮如白昼。
石铮笔挺的腰杆伫立在丝丝凉风中。刀削般的脸颊上深刻着道道印记,见证了岁月的沧桑,却也更增了几分沉稳气度,望之不怒而威。他身边站着一名中年女军官,多年来一直追随他左右的李云,解放军独一无二的女将军。特制的黑色厚呢军服,肩扛两颗金星,衬着凹凸曲致的身材,益发显得英从姿飒爽。
“来了。”李云低呼一声,从天幕尽头的光晕中闪出一团黑影,那是一架棉兰空军的运输机。
石铮双肩微震,紧盯着来机的飞行轨迹,眼神中闪烁着炙热的火花。只见那飞机呼啸着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将至机场上空时,机头微微翘起,转瞬间便稳稳滑上了跑道。
飞机刚一停稳,便听得“嘭”的一声,舱门打开了,随之舷梯缓缓落下。紧接着,一个魁梧的身形跃入眼帘,在舱口略停了一下,便快步走下舷梯,向石铮而来。同一时刻,石铮也向那人急步迎了上去,彼此间的距离迅速接近着。
终于,两个久别多年的老战友拥抱在了一起。
“兄弟!”胡铁大吼一声,紧紧抓着石铮胳膊,片刻不停地上下打量,怎么看都看不够:“真把老子想疯了。”
石铮眼眶微红,见他虽然满面红光,但两边的鬓角都已成了灰白色,油然感慨道:“大哥,我们都老啦。”
胡铁纵声大笑,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兄弟这是说哪里话,老子还没服老,你倒认老了,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一顿一只烧鸭子,两只也不在话下。”
李云含笑上前,微嗔道:“你们哥儿俩就不能回家再说么?非得竖在这野地里吹风才够畅快么?”
胡铁这才注意到她,转身笑道:“我说大妹子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想当年咱哥俩在石庄造他娘反的年头,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哪回不是在荒郊野地里吃着西北风喝酒,那才叫一个畅快。”
这话直说到石铮心坎里去了,遥想昔日起兵之初时,那是何等豪迈不羁、狂放自然,不论行军途中还是夜宿荒郊,两人偶尔会捏着把花生米,在露天席地下边散步边喝两口小酒提提精神。就是这样,还需瞒着手下的军士们,免得他们见样学样。如今想来,当年的那种喝法还真是说不出的畅快。石铮此时被他言语一激,不由勾起了怀旧情怀,笑道:“今日你我兄弟重逢,不如就陪大哥再来他一场。”
胡铁抚掌大笑道:“好!今儿个咱哪也不去了,就在这儿喝。”
李云见这哥俩竟然真打算在野地里喝酒,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为两人豪气所感,走到随行的副官面前,吩咐道:“去给首长找两瓶酒来。”
那副官早已看得傻了,心中一直在琢磨:“这个虬髯大汉是何方神圣?与石帅有何渊源?竟能令这位万军统帅这样忘形。”直到听见李云的说话,方才如梦初醒,反身跑了出去。
不料这项看起来轻松平常的任务委实难煞了这位副官。南苑机场本就是座军用机场,军中哪里来的酒,只得把值班军官找了来,请他帮忙想办法。
那值日军官瞪大了双眼听完首长的要求,嘴张得好半天都合不拢,也犯了难,要知这机场什么都不缺,就是从来没预备过酒。好在他脑筋转得甚快,忽想起前次回家乡探亲,自己就从老家带回了两瓶自家酿的土酒,放在床底下一直没舍得喝,此刻正好派得上用场,忙不迭地奔回宿舍,取了酒过来,又命人到军官食堂拿了几碟卤菜和一张桌布。
准备妥当后,那副官便气喘吁吁地拎着一大包物事回来了,李云见他满头都是汗,心知这趟差事办得着实不易,笑着接过东西说道:“你先歇会吧,这里有我呢。”
李云就地摊开桌布,把酒菜一一摆开,向正在高谈阔论的两兄弟叫道:“两位大帅,可以入席了。”
胡铁走上前来,提起酒瓶就灌了一大口,感觉入口甚是辛辣,一团火焰直从喉咙口烧到小腹,大赞道:“好酒,这才是汉子喝的酒。”说着把酒瓶扔给了石铮。
两人席地而坐,也不吃菜,拿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的交换着喝,喝一口赞一句,如同喝白开水一般,不多时就下去了大半瓶。
石铮平日里其实很少饮酒,已有了些醉意,但喝得越多,话反而少了,脸色也逐渐阴沉了下来,胡铁早看出他藏着满腹心事,又灌了一大口,喟然道:“咱哥俩还有什么不好张口的,这回子,不单是为了请我喝酒吧。出啥大事了?”
石铮沉默半响,才缓缓道:“英华出事了。”
胡铁蓦地一惊,一对铜铃般的豹眼紧盯着石铮,沉声道:“英华出啥事了?”
石铮仰天吐出一口长气,无比沉痛地道:“兄弟对不住你啊,这孩子是被我宠坏的啊。”接着把胡英华联同陆振邦用军舰走私石油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胡铁越听越怒,把酒瓶重重扣在地上,大骂道:“这小崽子,他人在哪里?老子踹断他的腿。”盛怒之下霍地立起,向李云喝道:“大妹子,人押在哪里?现在就带我去,老子扒了他的皮。”
李云迟疑了一下,望向石铮,见他点了点头,便朝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轿车打出手势。稍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但没戴军帽的年轻人从车中钻了出来,低垂着头,踉踉跄跄地向这边走来,正是胡英华。
胡铁口中虽说得凶狠,但毕竟父子连心,又是别离多年,一看到儿子的身影,满腔火气刹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此番回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亲眼看看儿子。早在上飞机前,他就无数次想象着父子重聚的场面,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此子早已闯下了弥天大祸,犯了不赦之罪。他猛地惊醒,终于明白了石铮此番突然召他的真正用意,那是为了让他父子再见最后一面,当下虎躯剧震,脑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胡英华来到近前,一双大眼睛瞪得雪亮,怔怔瞧了他半响,忽地醒悟过来,大叫道:“爹,真的是你,您还活着,啊!您真的还活着。”
胡铁被这声久违的“爹”叫得又酸又疼,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止不住老泪纵横,顿时情难自禁,捧起他的脸,颤声道:“娃啊,让爹好好瞧瞧,嘿,可真是长得老高了,比爹都高了。”
看到这一幕真情流露的场景,在场者无不动容,李云背过脸去,悄悄擦拭着泪珠,石铮仰起头去,亦不忍目睹。
胡英华悲呼道:“儿子不肖,犯了国法,能再见爹爹一面,我死也瞑目了。”胡铁登时痛入骨骼,父子俩抱头痛哭。
“你这个小崽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要钱使,你石叔、云姨,还有你陆伯伯,他们哪一个不给你,你怎么偏去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啊。”
“儿子被猪油蒙了心,罪有应得,只求爹爹保重身子,不要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伤了身子。”
“娃啊,你这是犯了天条,谁都救不了你。”胡铁忽然收住眼泪,从地上抓起一瓶酒,塞进儿子手中,声音也变得出奇地平静慈祥:“来,咱爷俩也喝上一盅。”
胡英华颤抖着接过,心中涌起似曾相似的感觉,猛然记起,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石铮家中,父亲也是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往他手中塞进一杯酒,待他喝下后,父子俩便天涯相隔了。
往事历历在目,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和那一满杯烈酒,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喝酒,一杯下肚,直被呛得直不起腰来,醉倒在父亲宽厚的肩上。他从此便恨上了酒,十几年来滴酒不沾。
而今夜的这瓶酒喝完,则算他父子今生缘尽了。胡英华捏着酒瓶,忽然笑了起来,挺起胸膛灌下一口,把酒瓶扔给胡铁:“爹,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子陪您喝。”
胡铁一声长啸,隐含着无尽悲凉,酒入断肠,又化作了英雄泪。
李云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从胡铁手中一把夺过酒瓶,远远扔了出去,冲着石铮冷冷道:“石大帅,我知道您老人家行的是军法,英华是我从小带大的,他就是我的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您老看着办吧。”
石铮安静地注视着她,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杀英华了。”
这话犹如一记霹雳,三人同时楞住了,李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嗫嚅道:“你,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石铮并没有回答她,将目光转向胡铁,平静地道:“大哥,今次请你来,就是为让你父子团聚,你我肝胆相照,也不需讲那些迎来送往的俗套,这就别过了吧,带英华走吧。”
胡铁怔怔望了他半响,只道出声:“兄弟-”,喉头就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胡英华羞愧交加,膝行上前,连连在地上叩着响头:“石叔,我求你,求你了,一枪崩了我吧,您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您要是放了我,今后您还怎么,怎么-”
石铮冷然道:“你也知道我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你什么时候见我说的话改过,这就去吧,望你好自为之。”
飞机再次升上夜空,缓缓消失在天的尽头。石铮呆立良久,转身对李云道:“我们也该走了。”
李云却没有移动步子,玉颊上飞起两片红云,不知她正在想着什么,一双妙目似喜似怨地看着他道:“石大帅,你甚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相与了。”
石铮颓然苦笑,轻叹道:“石某一生不负于人,唯有这一次,有愧于心呐。”
听到这话,李云顿感一阵酸楚,没来由地被他勾起了心事,惨然笑道:“你说你一生不负于人,那好,我问你,我陪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又何曾正眼看过我一眼,在你心中,永远只有那个人。你石大元帅又何曾对得起起我这个小女子呢?”
石铮如遭雷击,一下子呆住了。想到这么多年来,李云无怨无悔地跟他南征北战,直到一个花样少女变成了中年女人,若不是因为有她相伴,自己的生活才有了些色彩,而自己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了,从来不曾认认真真为她考虑过。虽只是短短几句发泄之言,却道出了无尽的凄楚和幽怨。
一时间,羞愧、感激、甜蜜,怜惜,无数种情绪纷至沓来,冲刷着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随之从内心深处涌起万般柔情,此刻方知,自己其实早已离不开这个情深义重的奇女子了。
两行清泪缓缓滑落,海样深情,不闪不避地以泪眼相对。
李云芳心剧颤,痴望着这比地震海啸还要惊心动魄的变故,巨大的幸福感漫天漫地的潮涌而来,猛地扑进他怀中,“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没头没脑地捶打着他:“断刃将军,你算个什么断刃将军嘛?你怎么可以当着我的面流泪,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依然偎着,仰望璀璨星河,沉醉在甜蜜中。
石铮柔声道:“此地再无留恋之趣,我想寻一个清静之地,你我相偕到老,你说可好?”
李云笑道:“说什么相偕到老,你早就是个个老头子了,我才不稀罕呢。”
石铮哈哈大笑:“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岂不是绝配。”
李云横了他一眼,又低头格格笑道:“堂堂万军统帅,断刃将军,竟也是这样的无赖。”
说笑了一阵,两人并肩走向座车,石铮吩咐那看得呆若木鸡的副官:“上车,回家。”
那副官和一众亲卫兀自没有从这惊世骇俗的变故中清醒过来,石铮连说了三遍才有人开始动作,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状,含笑领命。
回到中南海,石铮让李云先回去睡了,自己径奔陆少阳的丁香书屋。进门后,见陆少阳正半躺在摇椅上假寐,便在他身边坐下,道:“英华我已经放了,请求组织处分。”
陆少阳淡淡一笑,微睁双目道:“胡铁的儿子,放了就放了吧,你又何需介怀。”
石铮叹道:“国法无情,就算你我权比天高,也有愧于人民啊。”
陆少阳再次合上沉重的眼帘:“胡铁的儿子,放十个也不为过,陆少阳的儿子,就不上国法不行啦。”
石铮知他已下了决心,黯然道:“你我都将离去,大嫂又走了,你带着邦儿在身边,总也有个慰藉吧。”
陆少阳摇摇头:“就是因为要走了,才要为天下人作个表率。若后来人纷纷效尤,我陆少阳又怎能走得安心。”
两人萌生退念远非今日始,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每日劳心劳力,尽瘁国事,两人早已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支持到国事大定,中外慑服,却又惊现如此之多的贪官墨吏,两人震惊之余,均感十分自责,然此时的内部腐化已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实不忍亲手诛除这一大批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王啸飞、万季青利用此事明争暗斗,又在两位老人伤口上洒了一把盐,范汉成虽然明里不介入,却也是暗地里运筹帷幄,以清正之名邀买人心,待机而动。如此种种,既令人寒心,也令人厌倦。同时也使他们深刻地认识到,历史的轮回,权力政治的阴暗、人心之叵测,并不可能因为几个现代人的到来而有所改变。
最令两人痛断肝肠的还是陆振邦和胡英华的堕落,直接导致两人心灰意懒,再也无意呆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
究其本质,方舟小组的五大成员都不是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在二十一世纪,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知识分子,同时他们也是超越了时代的智者,对王图霸业、千秋功名的追逐从一开始就没有太大兴趣,他们的最高理想显然也不可能在他们这一生中完成。他们唯一能做的是,为后来人打下根基。
石铮也觉甚是疲乏,索性搬过一把躺椅放在陆少阳身旁,陪伴他渡过这摧人心肝的漫漫长夜。也只有他才能真正明了,外表平静的陆少阳内心正经受着怎样的煎熬。
陆少阳向他投来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苦笑道:“我今日才真正懂得,要成就千秋伟业,首先就要能忍千年之苦,万载之痛啊。”
石铮握住他冰凉的手,无言以对。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之痛,实不是任何语言所能安慰的。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兄长,正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完成时代赋予他的最后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