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泯仿佛并没有察觉,继续专心地推着小推车跟在他身边,他走到哪就跟到哪,半步都没有远离。
景予稍稍松了口气。
这次他带着李泯去结账,用的是自动收银机,周围没有人围观他们,明显感觉到李泯放松了不少。
“我们……去哪里吃饭?”
走出超市后,李泯低声说。
好像他心里正一个个地过着海城有名的餐厅,只等景予一开口就立马去包场似的。
景予举起手里的一袋新鲜食材——“我们回家做饭呀。”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身边没有人跟上来,转头看了看。
李泯站在原地,脸色怔忪。
好像一瞬间被灌入了什么不符合认知的信息,他的眼睛里满满是无措。
他好像也没有被人邀请去家里做客过。
庆功宴那时,他露出一个一闪即逝的笑,说:“回去吧。”
他知道没有人等他,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容纳他,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港湾,他接受这样的结局。
在景予家那时,他手足无措,半晌才换上拖鞋进门来,又在浴室里静静站了许久。
那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
周围的环境全都是需要重新计算录入分析的新信息。
他必须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把这些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和自己的脑内世界链接起来,去尝试着运转这些新程序。
和他离开家独自做电影一样,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接受这个世界约定俗成、但从未向他敞开过的规则。
被整个常人的世界孤立着,可他并不怨恨,找上门来,也去接纳它。
李泯是一个单纯到没有“恨”、没有“恶”的人。
也并非冷漠。
只是没有人真的走近他,去尝试着像他探索这个世界一样,探索他的世界。
景予一鼓作气,用力地抓住他的手。
心疼上头的时候,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景予只想快点让李泯走到有阳光照耀的地方来,如果走不到,他就把太阳抢下来带过去。
“李导,你从这里跑到停车场要多久?”
景予突然问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李泯静了静,计算了一下距离和自己的速度,如实回答:“两分二十……”
话音没落,他就被景予带着往前飞奔。
手上的塑料袋哗哗作响,景予跑得飞快,可是一直没有把他的手放下。
景予手机按了表,数字正在一秒一秒地跳动着。
他回了回头,笑了一下,挑衅似的说:“我跑得更快!”
李泯被他拉着跑了一段路,忽然福至心灵。
他不知道景予的想法,也不知道目的。
但他要跑,那就跟他一起跑。
李泯轻而易举地跃到了景予身边,和他并排向前。
景予加速他也加速,景予慢下来他也慢下来。
路上的人都诧异地看了这两个年纪不小还疯跑的青年一眼。
落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上,又像被烫到似的挪开了视线。
他们可不想吃狗粮!
跑到了车边,景予把袋子一撂,气喘吁吁地背靠在车上喘气。
他抬头看李泯,竟然只是呼吸微微重了些,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为什么体力这么好?景予有点纳闷。
景予大口呼吸着,看了看自己掐的表,更郁闷了。
“两分四十八,我居然比你慢。”
景予嘟囔完,就察觉手上的力道重了重。
李泯好像真的以为他很伤心,嘴角抿了抿,然后在景予迷茫的目光里,开口说:“……不是的。”
“你先到。”
他说着,尝试着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弧度很小的笑容,这次持续的时间久了一点,直到景予看愣时才消失。
——“你比我更厉害。”
他总是喜欢用自己来垫高景予的存在。
本来想安慰他,反倒被他安慰了。
景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扭过头,揉了
揉发酸的鼻子,重重地“嗯”了一声。
回到家里,景予先把需要保鲜的食材放进了冰箱,拿出很久不用的朴素玻璃杯给李泯做了一杯百香果柠檬汁冰饮。
这真的是他所有杯具里最平平无奇的一个了……
虽然这个杯子是他之前买的爆红网络的鱼尾杯,杯身浮雕着一片一片的鱼鳞,杯底是散开的鱼尾状,奢华又浮夸,还有点刺手。
因为景予觉得自己金鱼的名字很可爱,所以看到什么鱼形物体都会忍不住剁手。
再看了看手里的胖头鱼托盘和托盘上的红豆鲷鱼烧,景予默了默,怎么有种把自己送到李泯嘴里的感觉。
给端坐沉默的李导上了一份小零食,景予抬头看见他双手撑住膝盖,微微向前倾,宽阔流畅的肩线和微垂的让他的气场更加具有压迫感,好像准备逼迫商业间谍吐出阴谋然后把他丢进黄浦江喂鱼似的。
可是,知道他其实是不知所措的景予,就觉得格外想笑,还有点可爱。
李泯听见动静,先是目光上浮,停在景予的下巴顿了一瞬,很快地收下来。
景予以为他不好意思当着自己的面拿起红豆鲷鱼烧就啃,毕竟那太不霸总了,所以他准备放下就溜。
没成想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李泯憋出一句“谢谢你的款待,看上去非常美味。”
景予:“…………”
别逼他笑。
原来李泯憋了半天是在憋这个。
看李导好像初入人类社会的机器人一般,认真努力在脑海里搜刮着这种场合下的社交用词,景予的怜爱之心一时达到了顶峰。
他雄心勃勃,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干出一桌满汉全席来。
于是景予春风和煦地点点头,“不客气,能得到你的肯定就是我最开心的事情。”
什么叫礼仪之邦啊?这就叫礼仪之邦。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景予就钻进了厨房开始大展身手,于是他也没有看见身后的李泯微微一顿,像被点通了什么穴道似的。
如果情绪可以具象化,那他微
垂的头上就猛然亮起了一个灯泡……以及一个进度条。
李泯拿起那条在他的手掌中显得很小的红豆鲷鱼烧,停顿了一下。
他判断应该是用咬的。
于是,像一只大狗狗一般汪呜一口。
开心景予+1
大狗狗又看向了那杯百香果柠檬水,眼中闪过决绝,没有再犹豫,一饮而尽。
开心景予+2
等到景予把菜都端上桌后,他还没伸几筷子,就看见李泯旋风一般把盘子扫光了大半。
景予有点懵。
他做的都是平平无奇的家常菜,景予自认厨艺也一般,虽然糖醋排骨是挑的小截的排骨,肉一咬就从骨头上剥离干净,酱汁也是祖传的浓稠酸甜味,番茄炒蛋也把番茄煮得软烂,红红的番茄汁包裹着滑嫩的金黄色鸡蛋,回锅肉也是用香菇炒好,浸饱了油的菇肉香气浓郁又弹牙,一点苦味都没有,七分瘦三分肥的肉片也炒得微焦,肥肉的油脂都爆干了……
但也不至于这么下饭吧!
景予开始怀疑自己的厨艺是不是背着自己突飞猛进了。
他夹了一块排骨尝尝,不就是平时的味道。
可是因为李泯吃得很多,他不知道怎么也觉得更好吃了起来。
对做饭的人来说,食客吃得多就是对他最大的赞赏。
他的筷子也动得飞快。
两个人沉默不言,但是硬生生地把一大桌菜都吃光了。
景予眼睛还亮亮的,期待地问李泯:“李导,你还想吃什么?甜品?炖汤?海鲜?”他技痒了!他还能发挥!
李泯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天幕半昏了,橘色的斜阳映进来,在木质地板上拖下一片暖橙的光。
一时没说话。
已经有十个活蹦乱跳的开心景予小人在他脑海里手挽手踢腿转圈了。
有点上头。
他沉默地检索着脑海里的知识,他的大多数人情往来都是从电影里学的,这个时候吃完饭了,应该……
去海边?
他生涩地寻求景予的意见:“我们……去……海边,走一走?”
景予的筷子顿住。
这是什么提议?是他想象的约会的那种场景吗?
不不不,李导说的走一走可能就真的是走一走而已……
禁止对爱豆过度解读!
景予抛开乱七八糟的想法,毫无心理负担地答应:“好啊!李导今天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本来就是想要和他一起体验普通人的生活而已。
李导都主动跨出了禁锢他的界限,景予完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何况直视着他那双平静的、幽黑的,却又暗含着祈求的眼睛,根本没有人能说出拒绝。
景予总是看见他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想开始吟唱,啊循规蹈矩的人类,来走进潮流青年的世界吧!
李泯听完,静静地注视着他,让景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是他莫名觉得李导眼神怪怪的。
片刻,李泯力道轻轻而无比郑重地点了下头。
景予被他黝黑的眼睛看得有点心慌慌的,为了忽略这点奇怪的感觉,他习惯性地起身收拾餐具。
还没伸出手,李泯就先他一步把餐盘叠起来,垂眸收拾起,迈进了厨房。
小帕子还在他手里挂着,晃晃悠悠的。
景予愣愣地盯着李泯好一会儿,看见他隔着玻璃在厨房里打开水龙头,微微弯着腰认真地清洗。
那洗碗台的高度他尚觉得矮,何况身高略有点脱俗的李泯。
不过他倒是一点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合适,本该如此一般地埋头洗着,好像他洗的不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盘子,而是价值千万的电影胶片。
在南半球拍戏的时候,李泯也给他熬过一大锅粥。
当时他太紧张,没顾得上注意那口锅是怎么来的。
李泯这样的出身,好像本不应该和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连有些怕他的周度都十指不沾阳春水,想要什么就让别人代他去做,一切在权势诱使下唾手可得。
更别说谢知安那样的巨婴级别……
只怕他都不知道饭吃完了碗是需要洗的,人一直做同一
件事是会腻的。
但是这些从未被注意过的边边角角,却尽数被李泯注意到了。
某种程度上,李泯和常人差别极大。但某种程度上,李泯比那些自命不凡自诩天之骄子的二代都更像一个正常人。
李泯接手了他平时要做的一切善后事项,在景予出神时已经站在了门边,握住把手,低声问他:“走吗?”
好像还有点儿期待和紧张。像怕被他拒绝似的。
景予回神,猛然注意到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薄针织,熨贴着宽阔的肩线,面料顺着背脊的线条垂下来,仿佛可以看见他肌肉起伏的样子。
随着转身,他又注意到李泯脖颈上的痣。
就在凸起的喉结旁边,随着他出声而更加明显。
——打住!!!
景予猛地收住脱缰的想法,匆匆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
怪了去了,平时怎么没注意到这些地方?
李导这么可怜又单纯地期待着他一起散步,他却在想着这些不能播的东西?
过分!太过分了!!
于是景予像个刚出嫁的小媳妇似的扭捏地低头走在李泯身后,都不好意思再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生怕自己又接着刚才的思路再想下去。
李泯的记性极其好,走过一次的路他便记得。
小区里路线复杂,有段路景予走了好几遍,有时候还是会绕成远路。
可李泯一次就成功地带他从最近的路走了出去。
虽然是一件很小的事,但——
被人带躺的感觉真好。
景予脸蛋还在发烫,迷迷瞪瞪地想。
那是李导独一无二的,除了他没人能给予的安全感。
海城的海岸线并不长,该逛的地方早就被逛烂了,傍晚的时候人满为患。景予本来还在发愁哪块海滩人少一点,不知不觉就跟着李泯走到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广阔海湾。
景予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影,有点奇怪:“我们到哪了?”
“西湾。”
李泯言简意赅道,这一片的视野很好,从陆地
上望出去没有遮挡,只有一望无际的大海,在西晒下翻滚着橙色的波浪。
看见景予雀跃地点头,李泯有个念头动了动,郑重地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景予疯狂点头:“喜欢喜欢,海城最高的那座摩天轮上望出去都看不见这么漂亮的景色呢。”
他只是随口一比较,李泯却认真地听了进去。
并抬起眼,将未开发的那片高地静静收入眼底。
景予还有点期待地想说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经常来散步啊,身后就响起了轻微的快门声。
对镜头的敏感让他们俩都迅速地望向了快门声响起的方向,树丛后一阵惊吓的低叫,随后那群人很快穿过树林散去。
景予差点冒出一句卧槽,立马看了看自己和李泯之间几不可查的距离,心情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们这是……作为绯闻对象,被拍了?
都裹得这么严实了,怎么还有人认得出来呢?
他们会不会今晚就爆上热搜?——震惊!李导新男主竟是这样上位?曝李泯和新作男主景予私下交易……
景予有点着急,他倒不是担心自己被骂,是怕喜爱李泯的人因为莫须有的缘故对他失望。
他大脑开始短路:“我这就去把他们追回来!”
还没撒开腿,李泯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
听他嗓音,好像还有点些微的笑意似的。
这可难得。
“跑远了,追不上。”
就这么抓着,也没松开手,自然而然地顺着手臂往下滑去,牵住了景予的手。
“照片发不出去的。”
他把景予的手扣在掌心,像在安抚被烟花炮竹吓住瑟瑟发抖的小孩儿。
景予立马想起这么些年,李泯从未有照片暴露在大众眼前的神话,后知后觉松了口气。
就算是那张照片能发出去,一般人也不会知道这是李泯。
都是因为他满脑子都想着一些不能播的东西,所以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
转过弯来之后,被李泯牵在手里的触感又格外惊心
动魄了。
他并不是第一次和李导牵手。
在下雪天,在盛夏夜,他都和这个男人手牵手走在一起过。
可是这次他就格外心跳加速。
像贪求又像畏惧。
景予发觉,自从主演的身份公开之后,他的心态就忽上忽下。有些明知道不可能发生的恶劣场景,也在被他一遍遍地想象着,诸如因为和李导的关系而遭受到铺天盖地的骂声。
所有人指责他趁人之危,明知李泯不明白爱人真正象征的意义,却还不和他割舍清楚。
啊!景予!你怎么这么婊啊!
景予含恨地捏紧了拳头。
他就是想等李导真的明白是不是喜欢他,是对引领自己接触新世界的向导产生的依恋,还是……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自然而然的亲昵。
是不是喜欢他,这很重要。
他要真挚的、磅礴的、毫无疑虑的爱情。
他要回馈以更纯粹、更浓烈、更无所畏惧的爱意。
他怕自己当局者迷,更怕自己幻想过头。
长了二十二年景予没有喜欢上谁过,如果第一个可能是李泯,那他要最最最慎重。
在和李泯的关系之间,他承受不了差错。
也承受不了李泯可能不喜欢他的结果。
光是想到这一个念头,他就打了个寒颤。
李泯很快注意到他幅度很小的发抖,问他:“怎么了?”
景予望着树丛的方向,摇了摇头。
静静地,把李泯的手握紧了一些。
那只指骨修长、稍显粗大的手,在他掌心中僵硬了片刻,又生涩地也将他握紧。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的能量传递给景予更多一些,让他感到更加安全,不再为未知的事情惶惶不安。
拍都被拍到了,这属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了。
他们慢慢牵着手走回了家。
李泯一直低着眼眸,漂亮的眼睛含蓄不清地看着景予的手,像在沉思什么。
“……景予。”
快到楼下时,他终于低
低地喊,缱绻又委屈。
“不要害怕。”
怕什么?
景予下意识问自己。
下一秒又荒唐地想,李导为什么也知道了自己在害怕呢?
他表现得已经很明显了吗?
猝不及防,只看见李泯嘴角抿了抿,他就被人拢进怀里。
李泯像撸猫似的顺着他的脊背抚摸,一只手穿过他的胁下,紧紧搂着他的腰。
又好像觉得不太方便,勾着腰弯身下去,把下巴埋在他的肩头,语气带着点让人恍惚的委屈。
“……不要害怕。”
他轻轻拍着景予的背,“我不知道景予害怕谁……但是我能揍翻他。”
又停了停,“……如果你想的话。”
景予刚刚酝酿出来的感动又变成了哭笑不得。
那当然啦!没有李导解决不了的事情!更没有比李导还厉害的人!
可是看着这个一直以来冷静理智、无欲无求、不染丝毫人世欲望的男人埋在自己肩头,说着这么幼稚,却又知道他肯定能做到的话。
景予心头又充盈着一种奇妙而激荡的感觉。
父亲因为生意失败放弃生命,母亲追随他而去,十九岁之后他的人生就像是一片空白。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还清欠款,填补完上一代人留下来的债,说不清有什么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也说不明白他的人格里有哪些是为了自己而存在。
谁都能在他这张白纸上画两笔。
却也谁都不能将这痕迹留下去。
没有谁不图回报地对自己,景予很清醒。
可李泯却就这样坦坦荡荡地将自己的一切都剖开来给他看,毫无遮掩,一片赤诚。
他还想给他更多、更多,远超他所拥有的所有。
景予的心跳得很快,他觉得自己的理智也有点离家出走了。
轰隆心跳声中,他察觉自己好像往上一跃,树袋熊似的挂在了李泯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闷在他耳边小声说——
“我会是你的宝贝吗?”
李泯只反应了一下字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