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最近身体还好吗?”
李老爷子拄着拐杖,苍老而严厉的脸上微微松动开一丝笑意,“还是年纪大了,等到明年过了八十,就再也不管商场上的事了,全都交给后辈们。”
问这话的人有些震惊,没想到他随口一句寒暄能炸出这么大一条消息来。
周围的人也都愣住了,片刻后有人反应过来,“您老当益壮,还是李家的定海神针,怎么……”
这倒不止是恭维的话。
实在是他们想不出来没有李老爷子坐镇的李家会是什么样子。
靠李宗文吗?可是李宗文中庸,连守成都有些困难。
靠李家那几个孙辈吗?孙辈有谁?那个不务正业的李浪?
想想都觉得李家要完蛋了。
他们之中不少是依附李家生存的,李家掌权人的变动,对他们的影响犹如滔天巨浪与之小舟。
有些着急,但又不敢直问,怕触犯了李老爷子。
当中的老人没有再发一言。
没走多远,李泯跟上来了。
周围的不少人是刚到,还没有见过李泯。
见到他出现,无不是愕然。
李泯……?
他不是,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没在李老爷子身边出现过了吗?
而这个近十年没在他们的讨论里出现过的人,今天沉默不言地站在了李老爷子身后,像一道他的影子。
有些脑子转得快的,甚至感觉到了悚然。
明明在他们的认知里,李泯是比李浪更离经叛道,更被老爷子嫌弃的角色。
可是他出现在了这个场合,站在了这个位置,而且是在老爷子说出了那样的一段话之后。
这其中包含的意思,就引人深思起来。
老爷子抬头看见了李泯。
他余光一扫,淡淡地收了回去,“叙旧完了?”
李泯低声应答。
表情不是太自然。
不过他一向没有什么让人看起来高兴的表情,李老爷子没当回事,只道:“还疼吗?”
李泯摇了下头。
“嗯。”李老爷子冷淡道,“要听话。”
……
李泯本该顺从意识地答应的。
可就在那一瞬间。
另一道声音也贯穿在他的耳道里。
——“你听我说。”
“你应该生气的。”
“别人让你难受了,不耐烦了,打扰你了,你都应该生气的。”
“……要听我说。”
于是他这一声应答便没有脱口而出。
别人让他难受了吗?
李泯想了想,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受。
一点点痛。
可以忍。
可是他手臂的肌肉是紧的,不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而像是随时准备着防御一样的紧绷,似乎他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他的大脑是木的,思考变得很艰难,从未有过的艰难,有什么事阻碍了他思维的运转。
行动的规划性降低了,在寻找目的地的时候,出现了短暂的茫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胸腔里闷。
最后这种感觉是不开心,他已经掌握了。
可他不知道不开心这种情绪出现时还会伴随着前面几种……他之前没有经历过的并发症。
以前爷爷也惩罚过他,他没有不开心。
这次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见到了讨厌的谢知安吗?
他为什么讨厌谢知安?
……
因为谢知安对景予不好。
他还是………
景予的爱人。
景予爱他吗?
可他对景予是那样轻蔑的态度。
景予会不开心吗?
………
这样周而复始地想下来,李泯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滞涩黏重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给景予留下消息,景予会不会害怕。
会不会担心?
想到景予正在担心他的这个可能——
李泯的胸腔又沉闷浑浊了一点。
爷爷的消息来得突然,没什么情绪,感觉不到愤怒,只要他当天之内回远云庄园。
爷爷没有限制过他的人身自由,因为知道他不会走。
那天是唯一一次例外。
他走了。
所以惩戒也是早就预想到的,李泯没什么抗拒的。
就是下意识地不想让景予知道。
所以他没有说。
李泯看着自己肌肉线条紧绷的小臂,陷入怔忪。
现在,他们应该正在进行后期的制作吧。
粗剪的方案他早就给了团队,即便是不用自己监督,他们也能快速地制作出来。
这两年,他在渐渐地把制作电影的经验交接给技艺娴熟的工作人员。
他毕竟是迟早要离开的。
不可能让一个团队没了他就运行不下去。曾经为了电影聚集在他身边的这些人,在离开他之后,仍然是要靠电影吃饭的。
可是要在这个时候吗?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吗?
李泯质问自己。
他明明随时都做好了抽身的准备。
这一部,有可能是他最后一部电影。在写出剧本之前,他就有这个清醒的认知。
虽然奶奶给他争取了十年的时间,但是这十年有限的自由是有可能中断的。
他怎么就真的以为自己真正拥有了十年。
李泯肺部的闷痛逐渐往下,转移到了胃部。
肺腑都充斥着辛辣的感觉。
他想着景予。
满脑子都是景予。
他不知道怎么办。
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想想别的事情……又不想让景予离开脑海。
脑海以外的地方都太远了。
……
可是这样可以吗?
他好想见到景予。
好想问问景予,让景予告诉自己,他这样是可以的吗。
“李泯。”
李老爷子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来,沉沉道,“跟你伯伯们打招呼。”
李泯顿顿地抬起了头。
一个接一个的人跟他寒暄,热情地打招呼,他明明在李家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现在却有了在演艺圈里的感觉。
种种前呼后拥的画面涌现在眼前。
李泯遽然间想到了自己想要看见什么。
“……爷爷,”他说,“我还有事要做。”
李老爷子微微的笑容一瞬间消失了。
谢知安回家的路上心情非常的烦躁。
尽管这一路上没再遇到堵车,堪称畅通无阻。
他的心情却比海城的晚高峰还要堵。
他给过景予很多资源,可是景予在他身边时,一个都没有抓住。怎么一离开他,就抓住了这么好的机会了呢?
是景予突然开窍了?还是突然醒悟了事业的重要性?
还是赌气,想要证明什么。
总不可能,景予是在骗他吧。
车子路过海城的商业中心,这里人来人往,熙攘喧哗。
谢知安一抬头,蓦然看见了一栋大楼外的大屏上,正在反复播放着一条广告。
那是一个著名的牛奶品牌,广告代言人穿着纯白色的衬衫,在阳光下的草坪上喝盒装奶。
又土又泛滥的广告创意,平时在电视上看见了都会换台的那种程度。
可是因为代言人的脸过分的干净隽秀,目光清澈又温暖,喝着盒装奶的神态又好像真的很开心、很幸福,便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甚至……谢知安觉得,他好像比林承,更适合白色。
“这不是那个李泯导演的新男主吗?叫什么来着,怎么看起来好像还挺讨喜的,他喝牛奶感觉好可爱……”
“我也觉得,好像没有网上说的那么夸张。”
“至少看起来还是很帅的……”
“不知道电影什么时候上映。”
“我也不知道。”
“想去看看。”
“对。”
路人无聊的谈话不太清晰地飘进他耳中。
谢知安突然道:“停车。”
王特助一下心惊胆战,赶紧踩了刹车,在路边停下。
谢知安把车窗全部按下去,对经过的路人道:“看见那个人了吗?”
路人:“……?”
谢知安顿了顿,险些把“他是我的人”说出口。好在,被理智拦住了。
他转而开口道:“他叫景予。”
“他不喜欢喝牛奶,他喜欢喝茶。”
“他——”
没等他下一句说完,结伴逛街的两个女孩子就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边走还边吐槽:“遇见神经病了?”
“看起来长得挺帅可惜脑子有个大病。”
“看他坐的车还挺好的,怎么就是脑子有点问题。”
王特助:“……”
完了,老板好像出事故了。他该怎么办?
谢知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愕然地望着她们远去。
明明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是最了解景予的人。
他又转头对王特助,惶惑不解又脸色沉沉地道:“我说得不对吗?”
王特助:“……对,是对的,我也记得景先生不爱喝牛奶。”
谢知安的记忆得到了肯定,但他的迷惑仍然没有解开分毫。
王特助也这么认为。
他的认知应该没有出错。
可是为什么景予的人生轨迹,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了呢?
///
李导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但工作室的人好像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们说李导之前也时不时会消失一段时间的,可能是去找灵感或者拜访什么大师取经了吧。
可是景予觉得不太对。
尤其是,在联想到那天晚上李导是从远云庄园逃出来的之后。
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告诉景予,这可能和李导家里有关。
这次会不会是真的被关起来了?毕竟上次还能联系得上,这次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小景,节目要开始了。”
有人敲门进来提醒他,景予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出来,听见造型师不太耐烦地道:“催催催!到眉毛了。”
工作人员:“……真的没时间了,哥,还有十多分钟就开始。”
“咋那么能叨叨呢你,我做造型一向精益求精——”
说着,造型师突然顿了顿,退后了半步盯着景予。
又放下手,说,“算了,就这样吧。”
“不是刚到眉毛吗哥?”
“你看看他需要化吗?”
“……”工作人员无语,“也是。走吧走吧。”
景予站起来道谢。
这是他这些天接到的第……数不清多少份工作,上一个真人秀。
节目有三个常驻mc,本期还邀请了几位近期有电影要上映的新人演员,景予是其中一个。他不是粉丝最多的,但一定是最受关注的。
——谁都想知道,这个新晋“泯男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连同为嘉宾的几个人也忍不住对他好奇,在做造型的时候,悄悄打量过他好几次。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又迅速别开视线。
倒是没一个人主动来跟他搭话。
节目录制有自己的节奏,节目组没给他们太多互相认识的时间,就开始cue流程。
简单的开场互动之后,mc把话头递给了嘉宾。
“今天到场的都是我们节目的生面孔,可能大家现在还不是很熟悉,觉得这几个人谁啊完全不认识——但是没关系啊,等到过年的时候,你们天天都会看到他们的脸,看到吐。”
mc一本正经地调侃了一下,说,“让我们的春节刷屏脸们来介绍一下自己,提前给观众打个预防针吧!”
新人演员一般来说台风还不稳。
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插话,什么时候该闭嘴。有时候也分不清玩梗的界限,不知道什么是可以接受的好笑,什么是让人反感的不礼貌。
所以容易出现两种情况,要么特别积极地抢镜头,频繁找存在感;要么干脆闭着嘴一声不吭做边缘人。
在节奏上,也需要mc的引导。
所以带新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都需要他们打圆场。
女mc饶芹就觉得很心累。
这几个新人里,恰好包含了上述所有种类。
一个一张嘴跟村口大喇叭似的,把在哪上过初中小学幼儿园都交代出来了,就差没告诉观众节目组给了他多少通告费。
一个又像锯了嘴的葫芦,问半天才期期艾艾说出一句“我叫xxx”来,然后没声了。
“……”
饶芹真恨不得把他俩揉成一块匀一匀,再分成两半来。
“下一个,这位是……”饶芹照例cue流程,想着前面几位已经用过哪些笑话来救场,这个应该怎么办——
“大家好,我叫景予,拗口吧?虽然拗口,但也因此,节目组里大家对我印象都特别深刻,每次见面都能叫出我的名字。”
景予伸出手指了指,换了种热情中透着敷衍的语气,“哎帅哥,那个帅哥,过来化妆了!”
饶芹愣了一愣,才听见周围的哄堂大笑声。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这个弟弟……好像挺放得开的啊?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作为大导男主的傲气。
饶芹若有所思。
节目组布置的第一个任务,是在固定的范围内寻找带有节目组标识的道具,根据标识信息找到相同关键词的路人,帮助他们完成手上的事情后拍一张合照。
录制当天正好遇上海城下雨,给嘉宾们的任务增加了不少困难。
景予和一个女嘉宾分到了一组,坐着通勤车去中心广场寻找关键道具。
节目组的人在那边等着交任务卡,当通勤车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之后,车下的人都愣了。
跟在女嘉宾身后出来的,是一个穿着小黄鸭雨衣亮黄色雨靴的男生。
他淡定地下了车,左右看了看,不慌不忙地撑开了一把伞顶蹲着只小黄鸭的雨伞。
其他人:“…………”
什么幼稚鬼啊!
随后景予把伞给了女嘉宾,说:“这个给你。”
女嘉宾:“……谢、谢谢。”
两只小黄鸭涉水而行。
工作人员:“……”
根据线索指示,景予和女嘉宾顺利通过了几次游戏,走到了藏着最终指示卡片的地方。
女嘉宾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景予怎么好像一个冠军收割机一样,记忆力和表现力都超强,不管什么游戏都能很快从规则中找到胜利的机会,一路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
她也参加过一些综艺,玩游戏从没这么顺利过,进度快到她简直怀疑人生。
正好在取指示卡片的地方,他们碰上了另外几个嘉宾里话最多的那个。
那人已经浑身都湿透了,狼狈地打着哆嗦,从另一个入口冲了进来。
他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一抬头却看见了景予和女嘉宾,顿时愣了愣。
周允抹了抹脸,不平道:“为什么他们有伞?不会吧,我是不是抽到地狱模式了?天啊,今天运气可真差,真不适合玩游戏……”
导演组插嘴:“那是他自带的。”
景予点了点头:“我习惯随身带雨具。”
周允不想说话了。
他们三人站在抽卡箱前,主持抽卡的人突然愣了一下,问周允:“你的伙伴呢?”
周允看了眼身后,“他太慢了,说怕影响我,我就先来拿任务卡再回去找他。”
主持人摇了摇头:“不行——这个任务的过关条件就是必须两人合作,共同进退,只有合作的力量才能帮助你们通关。”
“所以,周允,请去找到你的伙伴再回来抽卡。”
周允瞪大了眼睛。
主持人转而对景予和女嘉宾道:“现在,请作为第一对到达目标地点的伙伴,抽取第一张任务卡。”
周允着急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转身跑了回去。
好在他没跑出多远,他的搭档就赶到了。
周允急切地招手:“快点过来啊!这里!已经有人抢先了,我们不是第一组!”
跑得气喘吁吁的搭档顿了一下,抹了把脸上的水,说,“没事,没事,也就慢一点而已,累死我了。”
周允:“你还想不想拿第一啊!”
通过监控频看到这一幕的饶芹和周围的两个老搭档对视了一眼,有些果然如此的无奈。
按他们节目组的尿性,这一幕一定会被当成预告片重点来剪的。
这个新人演员才第一次上综艺,可以就要感受一下网友恶评的力量了……
可是……
饶芹怔了一下。
好像,在这群新人里,已经有人经历过了。
镜头切到了景予那边。
他看了眼女嘉宾,提议,“要不我们等他们一下吧。”
女嘉宾也是老好人性格,于是也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两个人在一边坐了下来。
景予甚至从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
他递给女嘉宾一把,“来,别闲着。”
女嘉宾:“……谢、谢谢。”
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上面印着“春兰超市”的蓝字,被他放到了地上,说:“别客气,嗑呀。”
“不喜欢瓜子?我这还有腰果和盐花生。”
其他人:“……”
你到底随身带了多少东西!
就在女嘉宾嗑得嘴角都要起泡的时候,出去找人的周允终于回来了。
这次两个人更加狼狈,头发都是乱的,手拉着手哼哧哼哧地跑进来,冲到了抽卡箱之前。
周允看见景予两人坐在一边嗑瓜子,而抽卡箱还没开封,心想难道他们也有什么限制条件?
他心头一喜,撒开手就在卡片里一顿翻,翻出了一张提示卡。
周允双手举过头顶,兴奋起来——“耶!我是不是第一个!”
主持人:“……小周,景予他们在等你。”
含义是,本来他们可以先抽的,可是他们在等你们回来。而你一来就不管不问地抢先抽了第一张,这实在是显得有些过于冲动好胜。
周允和他的搭档都愣了愣。
搭档先反应过来,夸张地给景予他们做了个跪地叩拜的动作,道:“大恩不言谢!谢谢你们!这多不好意思,来来来大家一起抽!”
景予:“哈哈哈。”
他和女嘉宾也站了起来,让女嘉宾先去抽。
而在女嘉宾过去之后,他擦了擦滴在地上的雨水,把垃圾扔掉,才跟了上去。
摄像师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
饶芹却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下了监控频里的这一幕。
她实在是对这个后辈有些好感。
虽然才相处了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可是她也觉得……好像外界对他的评价,太过分了。
他明明就只是个很好玩很乖的男孩子而已。
女嘉宾和周允对了对卡片,他们的关键标识,一个是小电驴,一个文件夹。
这象征着一个要寻找的任务关键人是和小电驴有关的,一个是和文件有关的。
节目组会找到的和小电驴相关的职业有什么呢?
周允几乎不用动脑子就想到了送快递和送外卖。
他捏着卡片,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势。
这样的天气,真的要让他再去淋一次雨,去送外卖或者送快递吗?
周允挣扎了片刻,把卡片捏在了掌心,不动声色地放回了锦囊里。
等到再一次倒计时开始的时候,他站起身,不小心撞了撞桌子。两个装着卡片的锦囊都掉到了地上。
周允慌忙地捡起一个,拉着搭档道:“来不及了!快走!”
等他们跑出任务地点后,景予和女嘉宾才带着锦囊走了出去。
有引导流程的副导演给他们拆锦囊,拿着卡片看了一眼,抬头说——“你们抽到的任务是,帮外卖员完成愿望。”
女嘉宾讶然,“我们不是文件夹吗?这个是小电驴的相关任务吧?”
导演看了眼卡片,确定道:“是小电驴。”
女嘉宾:“???”
“啊?那文件夹呢……是不是刚刚拿错了?”她有点奇怪,倒也没有觉得有多大差别,“我们需要换回来吗?还是就这样去做任务。”
导演:“根据你们交给我的卡片,你们要完成的任务就是这个。”
她也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好的。”
景予耳尖动了动。
心里的小人无奈地摊了摊手。
周允这小演技,太嫩了吧!
不过反正他们有雨具,完成这个任务问题不大。
于是他们顺着箭头的指示,找到了任务对象。
——一位年近五十的外卖大姐。
在找到大姐时,她正穿着明黄色工作制服,从大楼里冒雨跑出来,低头用毛巾拍着小电驴座椅上的水珠,手上包着两个创可贴。
拍了个大概,她就握着把手骑了上去,准备去送下一份。
“大姐?大姐,请问您是李桂女士吗?”景予追上了她,李桂大姐一愣,回头看向了他们。
她不敢置信地道:“你们真是……拍电视的?”
女嘉宾哭笑不得,“是呀,就是您报名参加的录制呀。”
李桂大姐抬手随手抹了抹眼睛,“我还以为是地方台的黄金眼那种,听见你们打电话才想起上个月报了名……哎,先等我会儿啊,我去把那栋楼的外卖送了,要超时了。”
景予从她手里接过毛巾,说:“大姐,我可以帮您送吗?”
李桂大姐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们不会这个,出单系统复杂得很……我自己能行。”
景予笑了笑:“这个我熟,您放心。”
“真不用,就是你们经常点外卖,也不一定熟悉怎么送单……”
“相信我吧。”景予对她笑了笑,又想了一下,把自己身上最值钱的一块表解下来,又从兜里掏出一块新的创可贴出来,一并递给她。
“押金。”
景予转身骑上小电驴。
李桂愣愣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创可贴已经被雨水泡得卷边了。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些痛。
那块表……
李桂有些懵。
看着镶了不少钻,表盘里有一座桥,桥上两个小人,沉沉的,有些份量,应该很贵吧?
她不安起来,不由问女嘉宾:“他,那个小伙子他会骑车吧?”
女嘉宾想了想这一路过关斩将的景予,不确定道:“应该、应该会吧。”
没过多久,景予就骑着小电驴回来了。
手上的单全都准时送达,没一个超时。
节目组都傻了。
他怎么连外卖都会送?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景予摘下口罩,擦了擦脸。
傻眼的李桂这才看见这个小伙子的脸,有点吃惊。
真俊啊……
景予下车,对李桂道了声歉,“对不起大姐,看您手不太舒服,借您的车用了一下。”
李桂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不,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们黄金眼……呃,你们叫啥节目来着?”
导演组哭笑不得:“……我们叫黄金大挑战。”
李桂大姐恍然大悟:“哦,你们是一家的。”
“……”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节目组给李桂大姐倒了热水,在通勤车里坐下来,听她讲自己的心愿。
李桂大姐原本在农村务农,八年前,儿子进城打工,之后除了年节的电话,便再无音讯,也没有再回老家过。今年甚至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今年丈夫出了意外,瘫痪在床,她为了更好的治疗条件,一咬牙带着丈夫进了城,一边照顾丈夫,一边送外卖,顺带找儿子。
根据前些年儿子留下的信息,她只知道儿子在城东区工作,坐办公室的,很体面。
李桂别的也不想了,只盼着能找到儿子让他看一眼他爹,什么医药费疗养费她也不要儿子分担,她只想知道儿子现在过得好不好,有家了没有,有没有受委屈。
“我在城里打工都难,大军他拿高工资的,肯定更不好过。”李桂大姐低头抠着自己的拇指,讷讷地说。
节目组的人听得都心酸起来。
女嘉宾眼泪盈眶,搂着李桂大姐的肩膀,说:“大姐,我也不是什么有名的演员,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发动粉丝帮你找李军的。”
导演喊了卡,说:“我们经过寻找,已经找到了几个关于李军的关键信息,只是,对方反抗意愿强烈,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哪个是李军。现在我们把资料卡发给你们,能不能找到李桂大姐的儿子,就靠你们了!”
李桂猛地抬起头。
……
在他们一个个排查李军身份的同时,王哲也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他以为是哪个合作方的消息,也没当回事,随手接起来:“喂?商业合作请联系邮箱,……”
“景予在哪里?”
王哲愣了。
“什么?”
他把手机拿远了点,看了眼号码。
没什么特色的号码,看上去也不像什么有钱有势的人买的号。
这个声音还有点耳熟。
这人谁?
王哲用力想了想,还没想出来,那头的人第二个问句,就让他彻底清醒了。
“他的号码,没人接。”那声音微哑地说,“我想,找他,可以吗?”
“……”
王哲失语。
这个声音是是是——
是李导???!?
最后一个了。
前面几个都排除了,全都不是李军。
李桂大姐已经肉眼可见地沮丧下来。
要是最后一个也不是,又是空欢喜一场。
她这几年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空欢喜了。
景予扶着她,走上了一栋大楼的电梯。
在电梯里,李桂望着镜面中映出的镜头影子,突然腿软了一下,险些跌坐下去。
好在被人搀住了。
她脸色苍白地道:“谢谢你们,谢谢,没找到也……没办法,算了。”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还有最后一个呢,”女嘉宾柔声道,“别怕大姐,说不定他就是的,就算不是也不要紧,节目组的力量有限,很可能没有找全符合条件的人,你们一定会在海城相见的。”
李桂苦笑道:“我就是怕——”
怕已经是那种再也见不到的情况。
电梯里的人都沉默下来。
门开了。
前台问他们:“您好,有预约吗?”
景予说:“找李总。”
“李总不在这儿。”前台微笑道,“刚刚下班时间,李总刚走。”
李桂又腿软了一下。
大家都有些失望,正准备转头离开。
李桂突然停住脚步,回头发颤地问了前台一声:“你们李总,是不是很喜欢戴帽子?”
前台一愣,赶紧否认,“李总不戴帽子。”
其他人以为李军的特征就是爱戴帽子,沮丧地扶着李桂离开。
走进电梯里,关上门,李桂才道:“他就是李军!”
其他人愣了。
李桂决然道:“李军小时候摔破了头,有一块长不出头发,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就用帽子盖着。”
“可是前台说他不戴帽子……”
“墙后面的锦旗旁边,有一副合照。”李桂说,“中间被围着的人是光头。”
因为有一块长不出头发,所以他干脆剃光了,自然不需要再遮掩。
长相可以改变,眼神可以改变,体型可以改变,甚至习惯也可以改变。
有些特征却掩盖不了。
在前台急切否认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李军知道她在找他。
李军不想认她。
李桂笑了出来。
她用手掌根擦了擦眼泪,说:“大军过得很好,我——不找了。”
摄像都替她着急了,“大姐,这人都在眼前了,怎么还不找了呢?只要现在追出去,要么等一天,那就能和你儿子相认了啊!”
李桂摇了摇头。
她慢慢道:“大概是我想错了……碰巧而已,大军在其他地方等我,他不是大军。”
李桂坚定道:“他不是大军。”
“……”
他们只觉得又憋屈,又难受,又心慌。
那个连李桂都认不出来,只能靠细节去猜的李总,到底是不是李军?
李军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不联系家里?
他如果不是李军,真正的李军在哪里?
……
景予也难受得慌。
由于任务发布人没有意愿,录制暂时中止。
节目组的人驱车回摄影棚,和驻守在那里的导演组商量该怎么接着录,这个支线还要不要放进节目里。
景予闷闷地蹲在没人的角落里,掰开一罐旺仔牛奶在喝。
亲人间的感情是不是都这么复杂?
明明想要找到他,却又不肯承认是他。
明明迫不及待见到他,却又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现实怎么这么狗血又这么让人难过。
景予颓丧地蒙住脸。
他好想见到李导啊。
李导对于这些问题的答案总是出乎意料,说不定可以给出让他乍然醒悟的答案。
……可是李导有那样一个爷爷,这个问题会不会是他不想涉及的?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见到李导该问点别的,说些高兴的事,比如他最近粉丝有增多呢,骂他的人好像也变少了一些些了,可能是骂累了。
比如他最近合作的人都对他很满意呢,他交了好多个朋友,每个都亲切热情地叫他小金鱼下次再来。
再比如……
可是也要能见到李导才行。
现实是根本见不到,李导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景予想打开他们的聊天框往前看看,可是手机不在手里,还在化妆间放着。
他只好继续闷闷地喝旺仔牛奶,期望收工后手机里能有消息。
……虽然多半是没有。
一罐旺仔牛奶见了底,景予小心地抖抖抖,确定空了才放下罐子。
正要起身时,肩上突然一重。
其实也没有多重,只是稍稍多了点力量,是一双手很轻很轻地搭在了他肩上,温度倒是很高。
景予以为是谁跟自己开玩笑,仰起头笑道,“又来吓我,你们真的太无聊——”
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一张告别多日的面孔。
是一张不管正着看、反着看、斜着看、倒立看、托马斯回旋后空翻看,都很好看的脸。
那张脸上竟然有紧张。
有无措,一瞬间的空白。
有惶惑,甚至显得纯真。
他看着他。
背景是海城雨后弥漫着霞气的天空。
……
景予眨了眨眼。
人影还在。
……什么,他是有什么真言buff吗!为什么总能遇到这种场景!!那他许愿李导今夜脱离李家顺便自己暴富十个亿有希望吗??!
李导显得很紧绷。
还有点累……但看上去对他而言好像也不是太大的事,很快呼吸就平缓了。
没等到景予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李泯松开了手。
他生涩地半蹲半跪在景予身边,手臂搭在膝头。
闷头沉默半晌。
景予也傻着,蹲着侧头盯着他,没说话。
“景予……”李泯终于开了口,声音迟涩泛哑,难熬得像火烧,“我有一个疑问� ��你可以,帮我解答吗?”
景予依旧傻着,如果替换成漫画场景,那他的眼睛就已经成了两个空白的圆圈,五官都成了简单僵硬的线条。
他小机器人似的点头点头,甚至仿佛能听到音效。
李泯低着头,极其缓慢,忍着胸腔里沉重的潮涌,说,“……你,缺钱吗。”
景予:“……?”
“这,这确实是有点缺……”他傻傻地道。
“我给你。”
“………”景予又傻了一下,“您,您已经付过片酬了啊?”
李泯有着微微的不解,还有他自己也不太懂的细小的期待,低声说,“……不够。”
“你还……缺。”
景予彻底失语了。
“我,我可以自己工作挣钱呀……”
李泯抬起眼。
小心地,慢慢地看他一眼。
景予才发现他睫毛很长。
有些……
他心中冒出一个按也按不下去的词——委屈。
李泯又垂下眼,轻轻地说:“谢知安和你是……更好的朋友,吗。”
景予再傻。
什么啊,为什么突然提到谢知安?谢知安配出现在这种语境里吗?!
他干脆利落地道:“不是不是,我和他完全不是朋友,就是雇主和员工的关系!我演戏,他给我工资,就是这样啦!”
演戏,给工资,完全不是朋友。
精妙地扎中了某颗心。
李泯甚至有些无措起来,无言良久,才闷声道:“……我知道了。”
景予:“???”
夭寿,李导是不是代入了!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混乱地拍着脑瓜子道,“不是的,李导,你听我说——之前,在拍戏之前,我和谢知安表面上是另一种关系,实际上是这种关系,其实我们根本不是那种关系,所以您和他完全不一样的——!!!”
李泯好像听懂了,他沉思了一瞬。
谢知安可以给景予很多东西,景予会接受。
他给景予,景予不会接受。
他和谢知安对于景予,不是同一种关系。
李泯再次郑重地深思了一下。
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
他埋着头。
闷声地说——
“……我也可以。”
……
“……那种关系,我也可以。”
景予再再再一次傻住。
呼吸停滞。
一时忘言。
他看着垂头,像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身体蜷缩在幼崽旁边的大狮子一般的李泯。
他想笑。
想说李导你明白那是什么关系吗,那不是什么好关系啊,正经人不应该这样的。
又想严肃一点,告诉他有些话不可以随便说的,会有人当真的。
还想哭。
想对他说李导你真是太好啦,你真是个善良的大好人。
想说你是第一个不要求我任何奉献就给我很多很多的人呢。
想说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收获原来可以大于付出的人呢。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别过头,堵着鼻子说,“您以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泯认真地想了一下。
“是………情侣。”
……
李导说的那种关系他也可以吗?
景予突然笑了一下,又迅速蒙住脸。
“正经的情侣不是这样的,”景予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是因为隔着手心还是嗓子发堵,“我们不做情侣的事,不算情侣。”
这就是李泯不太懂的了。
……
“那什么样,是情侣的事呢?”
“因为互相喜欢而情不自禁做出的一些事。”
“比如……?”
“拥抱啊,接吻啊,鼓掌啊……”景予说完才想到李泯可能听不懂,他也不好意思直白地解释,直接生硬地掠过这一个,继续道,“……牵手啊之类的。”
牵手,也是吗?
李泯沉思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他好像和景予做过这件事。
可是景予说他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难道是归类于另外一种?
李泯定定深思半晌。
最终举一反三地问:“如果是,见对方开心而开心,见对方不开心而难受,反复回想,无法忘却——这是什么?”
景予愣了愣,想了一下,“因为见到对方而高兴,这是情侣,因为对方出现可以使自己愉悦,两人可以彼此愉悦。”
“因为对方的高兴而高兴……”
他说不好。
“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本身而高兴……”
或许更高一层。
“……算爱人吧。”
……
谢知安不是爱人。
李泯思索许久,眉头终于微微地解开了。
他知道答案了。
雨后的海城空气清新起来,夕阳拖拽着云雾没入天际。
景予那一瞬,听见了自己呼吸的声音。
也看见,李泯嘴唇张合,清晰地,缓慢地说。
“那我……”
“是你的……”
“爱人吧。”
……
景予耳中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