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癸未,未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
得知要见科考主考官,李商隐原本是有些兴奋的,以为来长安这么些时日,自己的诗文终于可以交予名家品鉴。但在同张翊均前往杨虞卿宅邸的路上,李商隐却被告知了他们前往拜会杨虞卿的真实目的:查案以及略探口风。
这让李商隐先前的兴奋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紧张,以至于说话都打起了磕巴:“翊均兄,你、你为何会怀疑到杨谏议?”
“义山对杨谏议了解几何?”张翊均视线未从熙熙攘攘的街巷间移开,却反问道。
“呃……”李商隐捏着下巴想了想,“杨谏议,‘三杨’之首,元和五年进士及第,当朝谏议大夫、弘文馆学士、判院事……”
“此乃其一,”张翊均看了李商隐一眼,继而缓声补充道:“杨虞卿能居其位,乃朋党之助,你可知否?”
“这、这义山从恩师那里有所耳闻……”李商隐有些顾虑地环顾了下四周,轻声道:“杨谏议似是奇章相公亲厚之人,翊均兄说得是这点?”
张翊均默默点头,待他们穿过前方的一处热闹的十字街后,张翊均才接着补充道:“杨虞卿更是因与李相私交甚密,为官场号为‘党魁’。此事你也有所耳闻?”
“这……恩师未有提起……”李商隐嗫嚅道。
“此人远没有那么简单,”张翊均说得字斟句酌,似是在言语间加深自己的判断,“如若璇玑彼时所述属实,那此人必与眼下所查案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李商隐默然半晌,初到长安时,他自以为饱读诗书必能熟知经纬、济世安民,以为这天下清澈如水。但经过这几日,他的这份自信早已千疮百孔,他渐渐感觉到,这天下或许远没有他想的那般单纯。
“那翊均兄准备如何入见杨谏议?”李商隐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们适才不过是换了身锦袍,彼却是当朝要员,又是李相故交,跺跺脚能让朝廷震动的人物。而他们二人说到底是白身,正四品岂是说见就见的?
“杨虞卿别无所好,唯好诗词歌赋,”张翊均说着,步子向东一拐,“今岁科考彼又是主考官,每日往其宅前排队干谒的选人举子都能排至巷口……”
“呃,那这么说,翊均兄的意思是,我们要前去以举子身份拜谒?”
“非也,是你拜谒,某作陪探察……”张翊均纠正道,语声在“你”字上略一强调:“不然某适才为何会问,可有带上你那文集?”
李商隐初听顿悟,但略一细想却又失落莫名,原来翊均兄那一问并非对自己作品的肯定,他心里正暗暗慨叹,张翊均已抬手朝不远处的十字街口一指:“前面就是杨谏议府邸了。”
李商隐顺着望过去,发现前方车水马龙的十字宽街南侧果然排着不下二三十人的长队,每人皆头顶各色幞头巾子,手捧着书簿,静候队伍前方的府邸红门延启,想必十有八九都是想在开科举试前与主考官博得一面之缘的举子选人们。
那府邸高墙苍瓦,门前左右两根阀阅立柱,又有石狮一对静卧于前。李商隐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气度的宅院,脑中翻出背过的《唐六典》,再与这面前府邸门扉稍一比对,惊觉这杨府几乎是贴着僭越的边缘设计出来的。只稍院墙立柱再高数寸,或是红门再宽几许,便有越矩之嫌。
张翊均和李商隐跟着站到了队伍最后,等了不多时,李商隐发现他们前面的队伍不见缩短,反倒身后的队伍竟越拉越长,大有要排到宽街中央的架势。
李商隐脑袋向前探了探,撇撇嘴道:“翊均兄,这莫不是要排到申时……”李商隐话未说完,身子突然被人向前一推,让他险些扑在前面人的后背,耳闻一声:“都给某让开!往后稍一稍!”
李商隐站稳脚跟后下意识地回望,刚要声辩,却见是一小队乌衣软甲的兵吏从他们身后钻了过去,李商隐定了定神,这些兵吏与夜里见到的巡防金吾卫不同,看起来姿态甚至有些痞气。
李商隐问张翊均道:“那群人是谁?”
张翊均看过去,这一小队五人,皆步履匆匆。乌衣软甲以外,蹀躞上还缚有精炼障刀、牛筋缚索等物,背后的束带还别着擘张寸弩,双脚各用两截麻绳将裤脚收紧,一行人直往北曲而去。
张翊均解释道:“那是不良人……”
“不良人?”对长安的不良人,李商隐有所耳闻,乃是专事侦缉捕盗的小吏,与一般捕吏不同的是,其人常为有恶迹者充任,“北曲出了什么事吗?”
张翊均未作表示,今日的晋昌坊确似不同往日,街巷里行人渐多,大多皆往北曲而去,这么看,或许北曲方向出了些小案子也说不定。
但张翊均又抬头望了眼坊内东北角高耸的大雁塔尖,联系到先前在坊门口为百姓分发油子的知客僧,猜测道:“恰逢月中,今日大慈恩寺或有法事,这几个不良怕是过去维护秩序的……”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队伍前面出现了些小骚动,他们身后的举子选人们都纷纷探着脑袋
,视线不约而同地向前望去。
“欸,门开了门开了!”李商隐碰了碰张翊均的肩头,他说这话时语调夹杂着对查案的不安和拜谒考官的兴奋,他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哪种感觉更深刻些。
张翊均朝府门望过去,却见由那红门内先后缓步走出来几人,那微微欠身跟在最后面的,许是这府上的仆役或是亲事。那仆役身前一人,头顶乌纱,须髯斑驳,面有沟壑,身披绯袍,腰悬银鱼,张翊均几乎可以肯定,此人正是杨虞卿。
但令张翊均心生疑窦的是,杨虞卿身前还有两人,但从张翊均的位置,此二人的着装恰好被人群所遮住,其一人头顶芙蓉冠,另一人则覆着饰巾幞头,脖颈处立有锦衣翻领。张翊均猜测道,此二人绝非前来拜谒的举子。
杨虞卿像是来恭送贵客似的向此二人欠身一礼,张翊均远远地望见,芙蓉冠和幞头也分别向前斜倾了几许。
那两人许是步行来此的,并未坐上马车,而是一左一右,沿着宽街直往北曲方向而去。
待到此二人远离人群的遮挡,张翊均视线跟过去,那头顶芙蓉冠之人身服米色锦衣,腰间蹀躞似无赘饰。但身着褐袍翻领的另外那人,步态竟有些似曾相识……
却会是谁?
张翊均正尝试着搜寻记忆,那褐袍竟像是察觉到背后有他人的目光盯视,略一凝步回望俄顷。
远远地望见那人的样貌,张翊均的瞳孔骤缩,脸色“唰”地变了,他急忙将脸侧了回去,生怕被那人的目光扫到。
此人的右耳下部残缺,正是那玄都观的玄衫男子!
不过……张翊均转念一想,顿觉蹊跷,此人的同伴又是谁?他们来此究竟所谋何事?而且照理来说,杨虞卿府邸白天人多眼杂,闲杂无干人等甚多,如真有谋事,他们此时如此堂而皇之地现身杨虞卿府邸,却是为何?
张翊均暗忖的工夫,悄悄地斜睨了眼那两人的方向。那褐袍男子早已收回视线,与头顶芙蓉冠的同伴向北走出去数十步。
张翊均不动神色地望了眼杨虞卿宅邸徐徐关闭的红门,又有一名举子跟着进到府内。
眼见着那两人就要隐没在远处人群中,张翊均知道他眼下急需做一个抉择,是追那正渐行渐远的二人,还是继续在此静候这冗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
“跟上!”张翊均一拍李商隐的肩头,这让正在为之后的拜谒开场白打腹稿的李商隐浑身一颤。待李商隐回头看去,却见张翊均已小跑着沿街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