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辰初二刻。
剑南道,西川,成都府,节度支使府衙。
正四品节度支使李植,当朝宰相李宗闵的从子。此刻正身着一尘不染的绯袍,头顶纱织墨色饰巾幞头,坐在自己文殊坊内府邸的内宅,相隔雅致檀木桌,同一披着明光铠的将军对坐。
“荷荷,”李植怪异地清了清嗓子,略微欠身道:“素来听闻杨将军名号,不愧是调来西川不久,便被李节度委任牙军之人。一直想请将军来寒府小坐,直至今日方有机会,请将军来吃茶,植……在此谢过将军赏脸。”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李植连忙招呼自己的下人把刚刚泡好的茶汤端到两人的面前。
“杨将军,这可是前几日刚从浙西送来的新昌大佛龙井,前几日刚命下人精心将其研磨成细粉,加了新鲜的薄荷,山珍,绝对提神醒脑,平日里某自己都舍不得喝,来来,快品品。”李植蓄着一把仔细打理好的胡须,一边讪笑着看着杨综,一边自己端起茶杯,细品了一口。
杨综却坐直了身子,似乎不为所动,不过他不时看向茶盏的目光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自然逃不过久居官场的李植的双眼。
“杨将军,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李植说完,顺便就把茶盏往杨综那边稍稍推了推。
“李支使这么早把杨某叫来,不会就是为了请杨某吃茶吧,杨某还有公务在身……”杨综看着冒着热气的茶盏说道。
“行军司马李淮深,他同某一样,都是喜茶之人。” 李植笑了笑,轻轻放下茶盏,慢慢站起来踱步,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好的茶,乃清新淡雅之茶。荷荷……某所好之茶,当韵味浓厚,芳香四溢,而这新昌龙井,便在此列。”
李植看着杨综的双眼,但杨综马上移开了视线,杨综嘴唇动了动,叉手行了个礼。
“杨某仍有公务在身,还望支使阐明,叫杨某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李植不动声色,又坐了回去,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捋了捋自己修得整整齐齐的髭须,一改方才的讪笑,表情登时严肃起来。
“某是我朝高祖皇帝十三子郑王讳(李)元懿五世孙,当朝相公讳(李)宗闵乃某叔父,某亦自幼便与当朝宰相牛思黯相识,朝中结识之人不可谓不多。某如此说,杨将军明白否?”
杨综看了李植一眼,喉头一动。
“支使是说,让杨某升官,易如反掌?”
见杨综上道,李植不禁唇角浅笑。
“那倒不是,荷荷,我唐律法严明,我等更不是什么徇私鬻爵的小人,怎么能说让谁升官就升呢?当然还是得有点功绩,老话说得好,无功不受禄嘛。”
杨综看着李植啜了口茶,显然之后所说的功绩才是这番旁敲侧击的重点。
“譬如说,维州副使悉怛谋率军归降一事……杨将军知否?”
杨综被李植的突然发问弄得心头一惊,竟不自觉地愣愣地点起了头。
杨综脑中飞速地思考,却怎么也想不通,节度使运筹这么久,都不见牛党有任何的动静。而今维州归降在即,李植突然提出此事,说明他早已闻得风声,他到底是如何知道的?李植将自己叫来,又是为了什么?
“南康郡王韦令公,征战多年未曾取得的维州,李节度上任不到两年便得以光复,这属实是大功一件,”李植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眸色闪烁,“但是,荷荷,我等也不能忘了,倘若一件‘好事’其后果有灾异之象,
那自然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了……”
杨综内心一悸,许是内心紧张作祟,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荷荷,杨将军刚来西川不久,有所不知啊,”李植细细地察言观色,摆出一副对晚辈循循善诱的模样,“某在西川五年,吐蕃南道的事没有某所不清楚的。维州守将七年来本来是叫论可莽,怎么突然就变成悉怛谋了呢?嘿,杨将军以为,这可疑不可疑?”
“这个……莫不是有人事调动?”
“杨将军,”李植啧啧地摇着头,举起茶盏,侃侃而谈:“这吐蕃名中带‘论’,乃是赞普王族,假使有人员调动,也轮不到这个悉怛谋任维州节儿。”
“那……支使的意思?”
“某倒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同杨将军摆明事理,这维州归降,恐怕另有隐情啊……不知杨将军,知不知晓其中内情?”
果不其然……
杨综咽了口唾沫,口中连连否认,又不经意地抬手,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而李植从方才便像鹰隼一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杨综的神色,这一切微小的举止,自然被李植尽收眼底。
然而杨综内心的疑问却变得更多了。
如果李植是为了获知内情才将他叫来,又为何要问自己这个刚来西川不到一年,内中详情并不全部知晓的牙兵中郎将呢?如若去询问其他节度僚佐,岂不是能获得更多内幕?为何偏要找上自己?
一连串的问题在杨综心中浮现,却难以得到答案。
然而正在杨综绞尽脑汁思考对策,如何搪塞过去的时候,李植却将腰身缓缓靠向椅背,又啜了口茶汤,将话题一转。
“某想也是,杨将军恐怕也难以知晓其中太多内情……对了,杨将军是河曲鲁州人吧?”
“呃……正,正是。”
“荷荷,那西北边陲,某尝听闻,多风少雨,又是四战之地,很苦吧……”
杨综讪讪地点了点头,他已被李植的这番目的不明的闲聊弄得一头雾水。
“蕃虏在那边的战力如何?”
“呃……时常陈兵逾万于边境之上……”
“是啊,”李植脸上竟泛起了忧国忧民的神色,“吐蕃虎狼之师,虽然我唐与吐蕃长庆会盟,然而百年来,历次会盟,蕃虏从未想过遵守盟约,还搞出平凉劫盟这般不义之事……”
李植手背拍着手心,神色和言语中的焦急,着实让杨综信以为真。
“而今西南难得有了十年休兵,此时悉怛谋率众请降,便是贻人口实!这是要让不久前才被南诏入寇的西川,再次陷入战火啊!”
李植说到这儿顿了顿,默默地放下茶盏,仰望着宅前的翠竹,不由得长叹一口气,声音恍惚间有了些颤抖。
“杨将军可曾想过,李节度为了他的梦寐以求的相位,竟如此一意孤行,届时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啊?”
未几,李植这略带鼻音的话语说完,泛红的眼眶竟有了些湿润。这一幕让杨综一时疑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错怪了李植的本意,误把心系天下黎庶的忠贞义士当作是党同伐异的小人看待。
“某为何找杨将军来,只因某看出来,在这西川,李节度只手遮天,唯有杨将军能算个明眼人……”李植言语诚恳,用袍袖拭着双眼,轻轻地道:“眼下,植有一事相求,不知杨将军可否相助?”
“支使……请讲。”经过李植方才的一番“晓之以理”,杨综放松了警惕,殊不知自己正一步一步迈入李
植早已铺好的陷阱,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植还需先问杨将军一句,”李植唇角微翘,“若杀一人,能救千万人,杨将军杀不杀?”
杨综沉吟了半晌,有些犹豫。
“那换个说法,贬黜一人,以救千万人呢?”
“救!”
“那便好!”李植展颜相视,面容上好似换脸,已没有了方才落泪时的悲哀神色,语气严肃道:“咱们的李节度,为一己之私,竟弃盟毁约、置大唐百姓于不顾!以植拙见,莫须有弃盟毁约、里通外国之嫌。”
杨综被这话顿时惊得坐直了身子,霎时清醒。里通外国乃十恶之三,谋叛罪。李植这短短一句话,竟是要借维州归降一事把李德裕往死罪上靠拢。
杨综马上对李植低头叉手道:“李公断无此……”
“杨将军别怕,”李植笑了笑,指了指杨综面前一直未动的茶盏,用仿佛是不容拒绝的口吻道:“喝茶。”
杨综只觉后背涔涔地冒汗,方才始终未碰过茶盏的他,也战战兢兢地端起了茗杯,抿了一口,然而现在的他竟紧张得尝不出这茶是好是劣。
“杨将军是李节度的牙兵中郎将,若是李节度谋叛,杨将军定然脱不了干系,”李植用安慰的口吻,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杨将军勿虑,我唐立国二百年,从来就不缺你我这样的忠臣,杨将军只要随某上书朝廷,杨将军绝不会受牵连,况且足下身为牙将,这证词的说服力便锦上添花,李节度就算没有谋叛,也是坐实谋叛,绝无申辩可能。”
这话说的杨综脊背发凉,杨综现在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从他迈入节度支使府衙的那一刻起,李植已经没有在给他留退路了。
“可是,李公……对杨某有提携之恩,杨某绝不能行此不义之事……”
然而李植显然没有给杨综拒绝和解释的机会。
“荷荷,将军不必烦忧,虽然送入神策军没那么容易,毕竟那是北司宦官的地盘,但是让杨将军像某一样,换上这身绯袍,还是很简单的。”
杨综偷偷瞄了一眼李植腰间精致的银鱼袋,他心里清楚,若是让他穿上绯袍,位列从五品,至少要连升两级。那将是阿叔送杨综从军以来,他想都不敢想的,而如今只需要自己点个头,这一切便唾手可得。
至于代价,杨综不禁喉头微动。便是背叛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手提拔自己的西川节度使李德裕。
“对了,荷荷,某记得令叔是在鲁州捐躯的吧。”李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知道,如今只需要再加一份砝码,就足以让杨综答应自己的一切要求,彻底为己所用。
“是……守城的时候被蕃虏用冷箭……”说到阿叔,杨综不禁眼帘垂了下去,声音低沉。
“太可怜了啊,”李植立时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如果说下一弹指他再落下泪来,恐怕没人会觉得突兀,“这样的壮士怎么能没有追赠呢?敢问令叔壮烈时,身居何职?”
“卑职家原是流人,阿叔当时只是鲁州守军的队正……”杨综苦笑道。
“噢,”李植微微点头,“那也好办,此事之后,某即刻上书李相公,西川节度牙兵中郎将杨综,揭发罪臣李德裕有功,特此举荐为金吾卫中郎将,正四品下,赠你阿叔为鲁州行营兵曹,同时把令尊流人的身份一笔勾销,如何呀?”
杨综听了,矍然抬首,目视李植。
李植又一次勾起略带狡黠的唇角。他明白,这是杨综无法拒绝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