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辛巳,午初。
大明宫,中朝,中书省。
午前常参告一段落,大明宫丹凤门时鼓咚咚,天子知是已至午初,臣僚又无要事奏禀,便下令退朝。朝中金紫、银绯纷纷退离内朝紫宸殿,往中朝中书省,以待午后继续案文机牍的处理审阅。
宰相牛思黯因公事稍稍逗留内朝片刻,正要往中书省主殿而去,却在迈过紫宸门后,见一仆役模样的下人像是在此等候多时,朝自己匆匆趋来,双手递上一封交叠信纸。
牛思黯接过信纸,而后上下打量这仆役片刻,注意到这下人翻领处的莲花纹饰,意识到这下人是李相府上的。
这仆役似是并未有马上离去的意思,只是微俯腰身。牛思黯拆开信纸,发现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秘阁相商”,末了的落款是李宗闵的字:“损之”。
牛思黯又再次抬眼,那仆役立时探身,轻声道:“阿郎在延英殿候所静候奇章相公……”
牛思黯跟着那仆役,身后带着自己的贴身书僮,行至西廊,自廊中延英门而入,便得以进入延英殿前的宰相候对之所。
自玄宗皇帝开元年间兴建起,延英殿始终仅仅作为天子办公的偏殿之用,安史之乱以来,由于此处旁无侍卫,礼仪从简,宰臣无失言之忧,人得畅所欲言,皇帝每有咨度,常常同宰相于此殿中召对质询,问议天下诸事大小,尤其是军国民生重事,往往恰于此殿内决定。
今日延英问对定于未初,因此此处仍空无一人。
领路的仆役却将手掌向内一延,指向一处门扉。
牛思黯知道,候对之所内,有一间秘阁,不过数方大小,音绝甚佳,秘阁虽小,却不显逼仄,内里陈设一应俱全。
仆役为宰相拉开门扉,一幅装裱精美的颜真卿真迹映入眼帘,悬于西墙,上书“天下为公”四字楷书,笔锋虬劲。门扉两侧,相隔正中方几,各有一矮胡榻,其上铺有翠竹席、丝质茵褥等物。
宰相李宗闵则从胡榻上起身,向牛思黯叉手一礼。
李宗闵和牛思黯分别落坐于方几两侧,几名随从僮仆从食盒内取来早已备好的凉菜,置于方几之上,而后便退出秘阁,掩上门扉。
这并非李宗闵第一次邀请牛思黯共进午食,两人同榜进士,交情深厚,又出身同门,相与朋比唱和已近二十载,一顿饭而已,又怎会鲜见?
然而于此候所秘阁共进午食,却很是罕见……
午食菜品并不丰盛,由于须由宫城外带入宫中,止不过三四道吃食,却也足够他们两位年逾不惑之人填饱肚子了。
下午问对须保持清醒的思维,二人以茶代酒,相互碰杯。待两人吃了一阵后,牛思黯见李宗闵并未有提起任何与朝政相关事宜,尽是些家常以及让牛思黯品鉴些诗文等等。最后牛思黯忍不住了,便问起李宗闵此事。
“损之先前遣人告于思黯,说是来此密商,却不知密商之事究竟为何呀?”
“思黯,”李宗闵夹起一块蒸切鸡放入口中,口中一边嚼着一边道出邀约牛思黯来此的真实目的:“今日常参伊始那事,你可有留意?”
“噢,那个穆庆臣,”由于今晨常参持续了数个时辰,天子辞受尊号一事不过是繁缛常参事宜中的一项罢了
,倒让牛思黯想了些工夫,方才点了点头道:“此人某素知之,乃一愣头青罢了,观其言行,倒与白乐天年轻时无几……”
“若只看近日之事,确是如思黯所言,”李宗闵啜了口清茶,手捋须髯,若有所思,“不过此人前月方得擢升尚书左丞,先前一向默默无闻,不过担任知制诰、翰林而已。为何近日竟胆敢公然于朝堂之上顶撞于吾,更甚者,圣人竟纳其所言,全然无视其不敬之罪,竟是为何?”
牛思黯又食了几粒花生米后,放下了筷子,细忖片刻后问道:“九年前那件事,不知损之还记得否?”
“九年前?”
牛思黯点了点头,即便身处秘阁,也探身压低了些语声:“一殿中侍御史越级言事,被流放忠州,出京兆府境,为人所杀之事。”
“啊……”李宗闵抵掌,想起来道:“彼时吾仍在剑州任刺史,对此事细则确实知之甚少,不过此殿中侍御史,吾记得……似是叫成君义?”
“正是……”牛思黯正要细说,却见门扉被李府仆役拉开,遂止住话头,静等仆役为两人添好新茶后,才接着道:“穆宗皇帝彼时初即位,好游宴不任政事,成君义呈上去的劾奏,很快为北司所知,加上其是越级言事,自然难免贬黜……”
“那为人所杀是?”
牛思黯缓缓起身,将虚掩的门扉扣紧,轻声反问道:“不若损之猜猜,那劾奏所述竟是何内容?”
不消牛思黯赘言,李宗闵想了不过须臾,便心中了然。北司、劾奏、贬黜、暗杀,已然很明朗了……
“莫不是宪宗皇帝……晏驾真相?”
牛思黯默默点头,接着补充道:“成君义横死街头,就连其家眷皆敬而远之,无人敢为其收尸,不过最后却有一人,殓其尸首,葬于广平,甚至还拿出年俸,岁给成君义家眷,却反倒弄得己身清贫。”
“穆庆臣……”李宗闵恍然大悟,“那这么说,此人还真是执拗不化,时过境迁,为人处世竟仍如此刚直,年过四旬还似一弱冠莽儿。”不过话虽如此,李宗闵却仍不清楚此事与自己方才所问之事之间有何关联。
牛思黯沉吟不语,并未对此过多表态,“以思黯度之……穆庆臣的迅速升迁,正是由于此人执拗不化之性情,或许……”
门扉再次被拉开,这次却并非方才那仆役,而是一身着八品绿袍的小吏,其人牛思黯似乎在年初大朝会上有过印象,像是从八品左拾遗,不过名字实在是记不得了。
“靖安相公、奇章相公……”
那人三十出头,将背压得很弯,分别向李宗闵、牛思黯二人躬身行礼,也许是此缘由,此人甚至还有些佝偻。
此人走近李宗闵,伏在靖安相公的耳侧,悄悄耳语着什么。
李宗闵容色虽平静如水,牛思黯却察觉到在小吏的言语间,李相的眉尖微微朝上挑了挑。
那人言讫须臾,便躬身退下,秘阁外仆役则又小心翼翼地将门扉拉好扣紧。
李宗闵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整间秘阁的空气吸入肺中,而后徐徐吐出,与牛思黯四目对视,语气不温不火地轻声言道:“穆庆臣……似要拜相了。”
牛思黯默默点头,这个结果并非出乎意料。
果不其然……李宗闵心道,实际上自
从近来穆庆臣常常侍讲,他便已有这个感觉,今日常参时天子辞不受尊号,这种感觉便更深。不过为何天子选择了这名往昔默默无闻之人加以提拔?天子九年前仍乃总角,初入藩邸,或许并不知那件震动朝野之事,巧合?
不行……
升迁太快了……李宗闵暗忖,必须得细细查查此人底细,拜相一事得想方设法让其延后才行。
至于如何做,显然李宗闵亲自出马是下下策,由于今日的常参口头弹劾,他已不便出手。李宗闵眼眸一转,心中似有了主意。
“真是电速升迁啊……”李宗闵正了正幞头巾角,又啜了口清茶,摇着头啧啧感慨,又不无暗示地道:“四十出头,身居庙堂,说到底不过一小子,却也不知此人值不值得圣人信任?”
“观其人所为,或许真乃忠直良臣,亦未可知啊。”牛思黯言语中暗含着对穆庆臣九年前所作所为的激赏之情,况且他听闻此人从不收受财货,与他本人志趣亦或许相投。
牛思黯的心思自然已被李宗闵看在眼里,他如何不知自己这位老友的性情,要想让他帮这个忙,看来必须要扯个小谎了……
“损之的意思是……”李宗闵欠身浅笑道:“此人损之方才听说,或与李文饶有所交结啊……”
李宗闵故意将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以期显得更加可信,而牛思黯果然在听完后怔住半晌。
李宗闵知道,他的小谎抓住了自己老友的软肋。牛思黯前月为打压李德裕,不惜牺牲维州城以资敌。而今若果真有李德裕所亲厚之人将要拜相,纵然在牛思黯看来乃忠直良臣,有同僚之谊,又如何?
牛思黯沉吟良久,在远处传来的午正鼓声中,向李宗闵道:“倘若这般……以思黯度之,穆庆臣升迁属实过速,圣人……或许应当将此事暂缓些时日,损之以为呢?”
李宗闵展颜举起茶盏,与牛思黯的轻轻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与此同时,平康坊。
吃过了午食,张翊均和李商隐便各自上了马,李商隐管张父借了一匹紫毛青鬃马,名叫“紫云骢”,原本是驯来打马毬用,不过张父而今大腹便便,早已告别马毬运动。
“翊均兄,”由于太过好奇,李商隐当作饭后谈资似的忍不住问道:“璇玑姑娘……可是翊均兄故知?”
“算是吧……”张翊均早有意料心里藏不住事的李商隐定会问起此故人旧事,便干脆诚言相告,简述了番来龙去脉:五年前一日,张翊均同颍王微服上街,路过平康里清凤阁,听闻内里吵闹不已,便趋入细看。发觉一贵戚子弟醉后失态,欲强辱一豆蔻清倌,众人劝阻不成,遂恼羞成怒,拔剑相向……
张翊均说到这里止住了,等着听后续的李商隐连忙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张翊均轻叹了口气,“……某接下一剑,将那恶少制服,殿下则将其扭送官府,关了几年,赔钱了事。”
“翊均兄……接了一剑?”李商隐惊道:“可有伤及何处?”
“那人醉后握剑不稳,不过破皮而已,不必忧心。”张翊均笑着宽慰道,语气轻松之极,倒像是在描述他人的剑伤一般。
“那……那清倌,义山想是……”
“正是璇玑……”张翊均颔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