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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誓诛贼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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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庚辰,午初。

大明宫,中书省偏楼。

中书省位于中朝宣政殿前西侧,同门下省隔宣政门遥遥相望。

时辰到了午初,官位在从三品以上诸臣僚可两三结伴各往中书省偏殿内隔间共进午食,这也是私下密商政务、沟通交结的好时机,至于着绯袍的臣属,即便基本都在京城中说得上话,有头有脸,到了皇城中,却须统一于中书省大堂外侧阁间就餐。

由于大明宫中并不给臣下备餐,因此在中书省当值的大臣大多自备了午食,基本都是辰时甚至卯时前自家后厨提前做好,由臣属自带或让家僮带进宫中的,至午初时分也早就凉了,因此并未有想象中的饭菜飘香满堂的情景。

然而在侧厅用餐的诸大臣们并未想到,此刻,在中书省北侧的偏楼上,有两人正立于楼顶亭台,遥望远处巍峨高耸的丹凤门。

天子身着燕弁服,前胸用金丝线绣有的九条金龙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天子将手缓缓背在身后,望着大明宫内的四墉金殿、平楼飞阁,略有歉意地轻声道:“……凶人常侍左右,朕自知九重深处,难与将相明言,故而来此寻机与卿密谈,还望见谅……”

穆庆臣拱手行礼,“这是臣分内之事,陛下何过之有?”

穆庆臣匆匆环视了下亭台四周,发现除却他们二人以外,这间台阁便只剩下了在入口处守备的两名金吾卫卒,看来天子果真是私自秘密前来的。王守澄掌握内侍省,在京城中和大明宫中党羽遍布,尽管眼下并不清楚究竟谁人不与之同流合污,却也只得如此防患未然,恐怕这也是天子未着赤金色常服,而选择了略微低调的燕弁服的缘故。

“昨日已同穆卿明言相告,吾欲澄清宇内,成圣德天子,中兴我唐,不知穆卿可否为吾解惑一二?”

“陛下请讲。”

“穆卿昨日所言,所谓‘先除奸竖,次复陇右,次清河北,次养百姓……’吾深夜细想过后……”天子最后几个字说得语速陡然慢了下去,只因他瞥见了几名吃完了午食行至中书省回廊散步的绯袍臣僚,正在远远地向自己躬身施礼。

穆庆臣由于并未站在栏槛前,因此恰好可以不被那些臣僚瞅见。

然而天子的眉心却因此而蹙起,虽然言语上并未有所表示,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却不知从何做起,不知穆卿可否详述?譬如这首步,当如何为?”

穆庆臣叉手答道:“历代之太平之策,皆万变不离其宗,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凡事徐徐图之,皆可成也,如若不成,则必有欲速之举……”

天子沉吟揣摩这话片刻,不经意地耸了耸鼻尖,目光却仍在遥望着丹凤门的城楼,半晌后接着问道:“那……既然卿如此说,想必是已有谋划?”

“王守澄党羽遍布朝堂,若贸然出击,只恐怕会适得其反,逼其暴起,后果不堪设想……”穆庆臣细忖过后,字斟句酌道:“因此只可先翦其羽翼,除却同党相援之可能,以温水煨之,徐徐图之,大事可成矣。”

“穆卿所说的这羽翼,可是北司之人?”

“非也,”穆庆臣耐心地解释道:“北司虽同南衙对立,不过内部却内讧不断,不消陛下动手,其内部必有人对王守澄牵制掣肘,臣适才所指,当指南衙某人,依附王守澄,公然受贿,恶名远播,为其在南衙打入的一枚尖钉,必须拔除……”

“郑注!”天子不消细想,便已知晓穆庆臣意下谁人,不禁恨恨地冲口而出,一双龙眉拧在一起,负在身后的双手竟也随着紧攥了攥。

“正是!”

“此人却是极为可恶,”天子沉声道,“若非王守澄包庇,此人怎可荼毒至今?”他方才虽然因想起郑注所为,心中愤恨不已。

然而天子却也自知为人君者当喜怒不形于色,因此须臾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却不知是否生生忍下的,“穆卿准备如何处置此人?”

穆庆臣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此人罪责甚多,因此只消待些时日,搜集证据,同时于南衙拉拢臣僚,同日上奏,揭露恶行,事成必矣,便可将其远贬岭南,永不续用!”

“远贬岭南?”

“然也!”穆庆臣拱手道。

“然朕之意,或非将其远贬而已……”天子看了穆庆臣一眼,语声冷似寒风:“所谓翦灭羽翼,朕以为……当指尽皆诛杀,不留后患!”

穆庆臣听了,不禁心中一惊,抬眼望向天子,这才确信他方才所说句句是实。

穆庆臣并未想到,貌似书生意气,手不释卷的天子,竟会提出此等令人想来胆寒的谋划,习习寒风吹过,穆庆臣顿觉脊背寒气习习。

“陛下,依照唐律,招权纳贿罪不至死,止于远贬,如此会不会……”

而天子则冷冷地打断穆庆臣的话头,只是神色凝重地负手在身,朗声道:“‘杀父之仇……’”

穆庆臣知道这是《论语》,便下意识地敛声接上下一句道:“‘……不共戴天。’”

天子目光炽热,直视穆庆臣同样澄澈的双眸,“九世犹可以复仇乎?”

穆庆臣默然半晌,他已然明白圣意,犯下弑逆之罪,罪无可恕,对待弑逆之党,何须假仁假义?既负祖宗之仇耻,何须手下留情?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穆庆臣不禁深吸一口气,眼神较方才坚定了些许,一字一顿地接道:“虽百世……可也!”

天子自知此刻已无需赘言,只见天子轻轻颔首,突然开口直呼穆庆臣的全名,语声清澈。

“广平穆庆臣……”

“臣在!”

天子徐徐转身,穆庆臣为示恭敬便将视线和后背微微垂了下去,天子扬起生有短襞的下巴,眉目舒展,八字须微微上翘,两手执住穆庆臣的双肘,畅然一笑,尔后道出让穆庆臣为之一惊的话语:“若朕……欲以卿为宰相,佐朕复我唐盛世江山,不知穆卿意下如何?”

穆庆臣矍然怔忡,天子目光诚挚。官场蹉跎之愁苦,一朝知遇之恩义。百种情绪交织于心,穆庆臣竟顿觉眼眶有些酸涩。

穆庆臣面朝天子,缓缓屈膝,叩首谢恩。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誓诛贼寇!”

穆庆臣离开中朝宣政殿时,已太阳西斜,时至黄昏。斜阳将大明宫中轴的御道耀成金色,同外朝含元殿的金瓦殿宇交相辉映。

穆庆臣刚迈出宣政门,行至最下一级石阶时,突然凝住脚步。

他再三确认目之所见并非错觉,在含耀门方向,似有一人身覆黑衣,后背上还负有一柄长剑样的物什,正急匆匆地向着高耸的宫墙快步奔去。

大明宫除却最外围的宫城墙外,还在外朝、中朝及内朝前各设有一道宫墙,用以相隔殿区以及防御之用,每道宫墙皆开有四处宫门,而含耀门便是中朝宫墙最东侧的宫门。

穆庆臣自幼目力极佳,绝不可能看错。而且据他所知,大明宫中应当无人身着上下全黑衣服才对,那此人竟是何人?往宫内送衣料的染坊工人吗?

穆庆臣看向守卫在御阶一侧的神策禁兵,手指着含耀门的方向,连忙问道:“那黑衣人是何人?”

然而当神策禁兵顺着穆庆臣手指的方向看去时,方才穆庆臣所见的黑衣人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被问话的禁兵仍手握着槊矛,满面狐疑地上下打量着穆庆臣,眼神颇有些不矜,“什么黑衣人?在哪儿呢?”

穆庆臣正想描述,而恰在此刻,一略带戏谑的尖声却从穆庆臣的身后传来:“呦……这不是穆公吗?”

穆庆臣回身看去,发现来人竟是枢密使鱼弘志,正身着绯袍,笑盈盈地立在御阶上望着他。

“鱼公公?”

穆庆臣不由得一愣,鱼弘志是神策军枢密使,按例他此刻应当呆在内侍省,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中朝?

而鱼弘志显然并未给穆庆臣细思的工夫,枢密使边缓步走下御阶,边接着道:“咱家月前便听闻穆公高升正四品尚书左丞,一直想向穆公道贺,谁知竟在今日有此机会了。”

穆庆臣却并未接话,而是遥指含耀门道:“方才穆某见一黑衣人过含耀门,甚是可疑,此是大内宫禁,希望鱼公公能详查一番……”

“穆公说得对!此是大内宫禁,可容不得马虎,”鱼弘志轻轻点了点头,一边附和着一边打断道,而后转向守卫于御阶左右的神策禁兵,板起脸来,“尔等方才可有见到穆公所说的什么黑衣人?”

那几名神策禁兵全都像拨浪鼓似的,齐刷刷地摇头。

鱼弘志又看向穆庆臣,恢复了标志性的笑脸,道:“听闻穆公近来常给大家侍讲,一讲就是几个时辰,若换了咱家,恐怕早都累惨了,想是……穆公看错了吧。”

穆庆臣突然有种感觉,好像在鱼弘志出现后,周遭的氛围似乎也随之而变,但变成什么样他一时还说不清道不明。

鱼弘志见穆庆臣不言语,又连忙叉手补上一句,“咱家是枢密使,此事穆公但请放心,大家的安全,自是咱家第一位要保的,若真有方才穆公所说的什么黑衣人,定将其捉拿归案!”

鱼弘志这做足姿态的话一说完,穆庆臣也知道自己不便就此再多说些什么,便径直离去。

而鱼弘志则默默地将双手插入袖笼,收起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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