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丙戌,亥正三刻。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许宅。
谋弑天子,另立新君!
这八个字訇然冲顶,张翊均立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匆忙回身,打断还在争论的两人:“你们的方向都错了……”
不及李商隐和王晏灼相问,张翊均面色平静,双目却寒光一闪,“乱党的目标不在宫闱北司,而在紫微……”
紫微象征紫微星,乃是北斗中的帝星,张翊均说得隐晦,但代指之意不言自明。乱党公然刺杀许学士,已经说明他们不把大唐律法放在眼里了,只因其作乱之日将近。或许便在明日亦未可知!
在侧的陆兴听得面色变了数变,害怕不已,他没想到自己接到报案来抓刺客贼人,竟似乎不知不觉卷入了某件大事之中,甚至极为凶险,而此三人竟大言不惭地讨论了半天,神情虽然凝重,却全然看不到骇然之色。
“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又是乱党又是圣人,还涉及北司!”
三人望了眼不明就里的县令。事情发展到了这般地步,既然乱党已经不在乎大唐律法了,张翊均自然也没有必要向陆兴保密,于是他遂将鬼兵乱党一事扼要概述,和盘托出,一旁李商隐还做了些补充,王晏灼则权当温故一遍,难得地没有过多插话。
陆兴静静听完,过程中几度哑然失色,“既然如此,陆某当即刻上报京兆府,尔后禀告圣人!”
张翊均连忙阻止,说如此太过冲动,只会打草惊蛇,同时给陆兴本人带来不测之祸。
陆兴默默住了口,他只消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张翊均说的不无道理。自己人微言轻,官场中谁人为乱党所用尚且不知,若是贸然将此事上报京兆府,很可能圣人都不会得知密报便被截了下来,等同于将自身无谓地暴露于矢的之下,自己缺乏实据,只凭这些夜袭许府的贼人无异于口说无凭,届时若是乱党反咬一口污蔑栽赃,可就被动了。
王晏灼觉得张翊均有些畏首畏尾,很是义愤:“可是,难道就坐以待毙?”
“是啊……”李商隐指头抵着下颌,想法类同,“若真如翊均兄所说,乱党将谋大逆,圣人危在旦夕!”
“越是此时,越不可妄动!”张翊均驳斥道:“我们还有时间,就算将此事上报圣人,幕后主使查不到,处罚的无非是走卒,届时乱党为有所备,万事皆休!”
“那……陆某可有能做的?”陆兴都没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向这名白身请教起来了。
“有……”张翊均指向屋宅外的狼藉:“不过可能得委屈一下许学士,或须在贵县衙府暂住两日。”
陆兴思忖片刻,将手掌遮于唇边一侧道:“先生是说,像何县尉一样,散布许学士遇害的消息?以掩人耳目?”
“正是。”
“可……如此这般,日后人一多怎么办?”
“陆县令大可放心,”张翊均手掌摆了摆,“乱党可等不了那么久……”
闻听这话,陆兴一时
竟不知是该宽心还是焦虑,脸上表情十分复杂。
方才的校尉匆匆趋入屋宅,向陆兴禀告了一下搜查情况,陆兴向几人叉手微施一礼,面向张翊均轻声道:“日后如须相助,还望足下即刻告于陆某,定无所辞!”陆兴言罢,便跟着校尉出平层而去。
“对了,”张翊均见难得的四下无人,便将李商隐、王晏灼两人叫到平层一旁,问他们道:“你们可曾在长安城内听过那段十六字童谣?”
“童谣?”
“长安的童谣可太多了,”王晏灼皱眉道:“每年每月都在变,不知道张兄说的是哪首?”
“句子好像是……”张翊均细想了片刻,想尽可能地复原记忆中的曲调:“漳水澄澄,唐祚久长;岁在辛亥,水丰天黄……大概是这样。”
李商隐不假思索地确认道:“听过,似乎是在西市流传的吧。”当时他在西市被吴世良盗了盘缠,被迫在那边坊墙根站了大半日,结果听得那群垂髫唱这童谣都快耳朵生茧了。
张翊均点了点头,因为他也是来长安第一日于西市听到了这段童谣。
李商隐笑着道:“不过这童谣写的属实拙劣,除却句尾强押平韵外,并无甚深意,况且,第三句所说的水丰天,实则是一字,拼起来是个凑。”
“凑?”
“我自幼熟读说文解字,极为确定。”李商隐拍着胸脯,言语不无自信,这可是他的立命之本,容不得别人质疑,“倒是这童谣的深意,义山还一时想不明白,要是那段成式在(详见第二卷‘萍水相逢’),或许他能知道些这童谣里面的东西……”
“本公子倒是听阿娘说过,”王晏灼想了想道:“……今岁河东漳水大涨,灌溉良田数百亩,水质反常地清澈,不知道说的是不是这事?”
今岁确实是辛亥岁……
倒是这漳水和凑字……
漳,凑……
张翊均忽而身子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眼神中惊骇莫名:“漳水,唐祚,辛亥岁,水丰天为凑,而黄自古为天子之色……又与皇同音……”
莫非……
“翊均兄,你怎么了?”
张翊均默默地将手指探向腰间斜囊,他又一次将那块于暗渠中拾得的玉玦摸出,这块精美到让张锡误以为是颍王所赐的玉玦,配上这首“拙劣”的童谣,此刻似乎在传递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内幕。
真相,或许近在眼前……
“此童谣……实际上是在说,”张翊均咽了咽口水,鹰隼般的目光在李商隐和王晏灼身上次第扫过:“辛亥今岁,漳王李凑,当为天子!”
子初。
十六王宅,颍王府
夜空团聚于一处的阴云好似倒扣的巨瓮——有一场大雪正在酝酿之中。
梁唐臣将府门开启后,来人让他稍有吃惊,在他印象里,张翊均还从未在深夜来访过,而且他前日刚听殿下说起过张翊均昏迷于火场一事,没想到竟恢复得这般快。但他还是在查验了印绶后,尽职尽责地将
张翊均引过二门,去见府中老宦官宋皋。
“殿下已经就寝……”
张翊均顾不上寒暄:“现有急事,不知可否托阿翁叫醒颍王妃?”
宋皋一愣,白眉不由皱起:“足下原不是来寻殿下的?”
“此事……还是先莫要令殿下知道的好……”张翊均想的很明白,漳王同颍王手足情深,每次殿下提到他这个六兄,言语中都尽是溢美之词,若是让殿下得知自己查案查到了漳王头上,怕是会没有好结果。因此他只得向王妃确认这件事……
“王妃还醒着,请在此稍候,咱家这就入内禀告……”
张翊均剑眉紧锁着,在前院珊瑚树下踱了整整三圈。在揣度出童谣意之所指后,他立时意识到此事的紧急程度,故而拜别了他人,独自来此。
他再三揣摩着整件事情的逻辑严密程度,却无奈地发现无论从何等角度思考,漳王凑都难逃嫌疑。他很想为漳王开脱,但真相就是真相,尽管这个真相总让张翊均感到浑身不自在……
宋皋不多时便回,老宦官微微颔首示意,尔后便领着他一路行至后园月门口处,才躬身一礼退下。
“张翊均?”
长安数日无雨,王氏的葱白玉指握着一托花洒,正给几株寒梅浇水,冬月将至,寒梅枝头上已结了不少含苞欲放的花骨朵。
“翊均拜见颍王妃!”张翊均郑重拱手,向王氏深揖为礼。
王氏轻轻颔首,尽管张翊均已细细整理过衣冠,但王氏还是敏锐地注意到张翊均稍有纷乱的袍服下摆,甚至他脖颈处也蹭了些脏灰。看来这一整夜他根本没闲着。王氏并未多问,她毫不耽搁,敛衽回礼,轻启玉口:“如此之急,竟有何事?”
“正是,翊均有一物烦请王妃鉴别……”张翊均言罢,转而取出那枚雕花玉玦。他刚双手捧上,还未及开口相问,王氏却眼前攸然一亮,面上还伴着些讶异:“这是……漳王的玉佩?”
张翊均心中一惊,难道真的是漳王?
“王妃确定这枚玉玦属于漳王殿下?”
王氏点点头,她记得是敬宗皇帝尚在时于漳王十五岁生日时赐给漳王的,当时漳王还特地跑来串门,向颍王好是炫耀了一番,她彼时侍奉在侧,玉玦又甚为夺目,其上花瓣薄如蝉翼,因而印象深刻,不会记错。
这下实锤了?
漳王的玉佩,长安的童谣,玄都观通往善和里的暗渠,暗渠内的刀戈剑戟……这一切的一切,漳王难道真的是幕后黑手?
但不知为何,倘若真相果真若此,张翊均心中却始终有种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这些显而易见的线索中的不协调感,而正是此种感觉让张翊均如鲠在喉。
王氏秋瞳微微眯起来,她已然察觉到张翊均表情的不自然,表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而且从张翊均深夜来访,避开殿下来寻自己鉴别这枚漳王的玉玦来看,王氏已经猜出了些端倪……
“你莫不是……查到乱党的主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