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九月丙辰,申初。
成都府,兵曹。
“你再说一遍?!暗桩被人带走了?”李淮深一把揪起校尉的衣领大叫道。
“是……是啊,李司马,”武威军第二团校尉王裳,一个蓄着络腮胡的黑面汉子,虽然早就知道李淮深脾气火爆,但是头一次看见自己顶头上司发这么大的火,身材魁梧的他竟也顿时吓得支支吾吾起来:“当时……卑职正在宣和门静候,结果有一牙将,自……自称杨综……杨将军,武威军月前被划归杨将军节制,他的命令……末将不敢不听啊。”
“他的命令你听,吾的命令你怎么就忘了?!”李淮深几乎是在极力克制自己打人的冲动,毕竟若是太过失态,事情传到李德裕耳朵里,自己免不了一番严厉的训斥。
一旁的兵曹参军卢启身穿浅绿圆领襕袍衫,银带九銙,正尴尬地看着校尉王裳被李淮深一阵痛骂。王裳朝卢启投过来求救的目光,卢启微微摇头,自己只是个从七品官,让自己调停劝阻身为行军司马的李淮深,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王裳声音都变小了:“李……李司马,当时杨将军声称是奉李公的命令而来的,当时暗桩晕了过去,说要带回节……节度使府安顿……”
“哪个李公?”李淮深打断道。
“只……只能是李节度吧。”
李淮深仰头慨叹,今日的这些破事一定是上天安排来考验自己的,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这样才能让恼怒稍稍平息一下,放开王裳的衣领,指着府门的方向长叹道:“这成都府里这么多姓李的,你不会不知道文殊坊里还住着个节度支使李植吧?”
王裳一直是懵的,还完全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多严重的事态,自己当初只是去接应维州来的暗桩,之后带到兵曹府中上报节度使,简简单单,十分轻松的任务罢了。不过“杨综”带着一队威远军骑兵,后来也到了宣和门,看见暗桩晕倒坠马,便先自己一步,说奉李公之命,把暗桩接回去好生安顿。
王裳之前从未同杨综谋面,但是他也知道杨综名号,牙兵中郎将,深得李德裕信任,不疑有他,便就这样将暗桩拱手交给了杨综,自己也就此返回兵曹向卢启复命了,卢参军当时也没多说什么。结果王裳没想到自己今日竟由此倒了血霉。
“事已至此,”李淮深无奈道:“不过当时为何不即时上报?”
卢启看李淮深似乎没那么恼怒了,便叉手回道:“李司马,呃……当初王校尉是向卑职回报的,卑职当时听说是杨将军奉李节度命来接暗桩,也不曾怀疑过,以为不会有什么差池,便未曾上报,若要这么说,卑职也有罪。”
“先别忙着说罪罪的,暗桩几时到的?”
卢启用眼神示意王裳,王裳马上跪下低头叉手道:“回……回李司马,许是……未时……”
“不要‘许是’,准确点。”
“啊,是未初一刻时分到宣和门的。”
“这都快过去一个时辰了!”李淮深看了眼兵曹府中铜漏,本来还想骂,但是看着王裳已经跪在地上,卢启也附身叉手施礼赔罪,况且再骂也不能把张翊均骂回来。便往王裳身上一抽袖子,在这还算宽敞的兵曹正堂踱起来步。
若不是节度使见过了好些时辰,都一直没有暗桩的消息,有些起疑,派自己过来兵曹问暗桩到底到了没有,怕是等发现的时候,悉怛谋可能都要到成都了。
“那……李司马,要不要
将此事上报李公?”卢启小声问道。
李淮深迟疑了一下,连忙摇头,“不……这等小事就不要打扰李公了。”
接应暗桩一事本来就是全权安排给李淮深负责的,现在出了这等事,若是为李德裕所知,难保不会怀疑李淮深的办事能力。
况且,若是因此误了出兵占据维州的时辰,吐蕃南道诸军已经发觉有变,率军前来捷足先登,那是打还是不打?
打,那么在牛党那里便坐实了弃盟毁约的罪名;不打,那这一年多的维州密谋便是彻底付诸东流,到时候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如果节度使就此论起罪来,办事不力的罪名怎么也不可能落到手下的卢启王裳头上,只可能归到自己这个监督人的身上。
想到这儿,李淮深额头便渗出来层层细汗。心中暗自笃定,此事绝不能让节度使李德裕知道。
镇定,镇定,李淮深鼻息粗重,深沉地呼吸。首先,要弄清楚暗桩现在何处。
杨综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节度支使李植,那么暗桩是被他带到文殊坊了吗?不过他这样做有违规越矩之嫌,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仅仅是为了立功献殷勤?
李淮深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不过算了,反正正好可以借此事彻底拔除杨综这个眼中钉。但是如果自己去节度支使府讨要暗桩,没有节度使的令牌,李植此人又素来忌刻,险谲多端。若是李植用官品压人,或者是决口否认,那又该如何?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出发去文殊坊再说。
“卢参军。”
“喏!”
“给吾备一匹马,再从天征军给吾调一队人。事不宜迟!”李淮深语气严厉,用命令的口吻道,然后又扭头瞪了一眼王裳:“你带队!”
成都府,某处。
时辰不明。
张翊均悠悠醒转,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自己正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发散着,眼前是一貌美女婢,正俯身伏在自己身前,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着张翊均的身体。张翊均下意识地惊坐直了身子,随之而来的是恢复过来的意识,张翊均顿时觉得后脑勺一阵一阵的隐隐作痛。
女婢也不看张翊均,面不改色,一边用湿毛巾擦拭着张翊均的肩头,一边细声细语道:“先生莫动,快结束了。”
张翊均这才发觉自己的吐蕃戎服被整个脱了下来,放在一旁的地上。
环顾四周,发现屋内装潢颇为考究,墙面是清一色的水冷青砖砌成的,抬头看屋顶,红木房椽横贯其上,房椽两端还雕有凤纹。整间屋子三面皆是带窗纸的紫檀木门,从右侧的窗纸外透过来西斜的阳光,洒进房间内,留下段段光柱,看起来太阳还未落山,不过也快了。张翊均仔细地嗅嗅,除却吐蕃戎服散出的臭味,还能闻见房内弥漫的馥郁熏香。
“此是何处?”张翊均问道,刚一开口便觉喉咙干涩,竟差点没发出声音来。
女婢仿佛没有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愿回答。如葱玉指抬起张翊均的右臂,不动声色地认真擦完张翊均的腋下以后,便站起身来,张翊均这才有机会上下打量一遍这个女婢。
她梳着螺髻,身着锭黄色半臂,腰身上简简单单地束了一条白色绣缎,已有些泛黄了。纤细的脖颈支撑着没有过多梳妆的鹅蛋脸,皮肤可能由于经常做活的缘故略微有些泛皱,但是娇俏的五官却能让人印象深刻。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若是稍作打扮,必然是个美人。
“旁边有给先生换的衣物,奴婢暂且告退,我家阿郎在等您。”女婢说完便从地上端起盛着温水的铜盆,朝房门的方向后退几步。
“等等,你家阿郎是谁?”张翊均几乎是用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叫道。
女婢不作回应,倒是略微迟疑了一下,欠身行了个礼,打开房门退了出去。
张翊均努力回想着晕过去之前的事情,骑马告别悉怛谋,快马加鞭来到成都府,由威远军接应,领头的人……似乎叫杨综,自称是李德裕的牙兵中郎将。再往后,到了建德坊和文殊坊的两个坊门前,自己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至于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在成都哪里,以及方才女婢所说的“阿郎”又是谁,现如今自己统统都不知晓。
扶着椅子站起身后,张翊均只感觉浑身上下的酸痛感,不过看起来除了一些瘀伤,倒是没什么大碍。张翊均再次仔细地看着房间内的陈饰。房间长不过十步,宽不过六步,算是宽敞,有一把胡床,一席案几,木椅,几根燃了一半的蜡烛和饰银烛台。房间靠墙的一头摆着一架木柜,张翊均打开后,发现里面摆满了装订精美的书籍,想必整间屋子,最贵的物什都在此柜之中了。
而在叠好的吐蕃戎服的边上,果然放着一身瀚洗干净的内衬及袍衫,还有一把翡翠芙蓉簪。张翊均拿起袍衫展开,却惊奇地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常服,竟是一身水墨蔚蓝道袍。这家主人到底是谁?
换上舒适干净的玉白内衬后,张翊均拖着步子走到右侧门窗前,发现门后还有阳台,虽然门被从内锁住,但是透过窗纸和晚霞的余晖,这间屋子又在三楼,居高临下,大半个成都府被尽收眼底。东北方向,坐落在建德坊的牙城帅府若隐若现,正北面,一向热闹的文殊坊已点上了灯,看起来距离宵禁还有至少一个时辰,成都府的百姓,有些还在坊外走街串巷。
更有阵阵悠扬的琴声,映入耳廓。
张翊均不禁会意地笑了,他已然对自己身处何处了然于胸。便熟练地披上道袍,把散乱的头发双手握住,在头顶打了个鬏,用芙蓉簪固定住,算是代替头冠。一改之前穿着吐蕃戎服时候的邋遢样子,焕然一位潇洒美少年。
用清茶润了润嗓子后,张翊均推开房门,刚才的女婢就站在门外几步处,凝目看了张翊均半晌,敛衽一礼,向楼下指引道:“我家阿郎在楼下静候先生。”
张翊均点了点头扶着红木阶梯向下,走了有十来级台阶,才到了二楼。
转身便看到,有一人身着灰色的道袍,静坐在二楼阳台前,笼罩在晚霞中,俯瞰这成都府的万家灯火。虽然同张翊均中间隔着一层薄纱,却也能感觉到徐徐秋风拂面,和随之而来的淡淡芙蓉芬芳。
时辰已近黄昏,夕阳透过鹅黄纱幔,竟给整间楼层营造出一种静谧之感。窗栏敞开,习习秋风拂过,张翊均看着那人闭目抚琴,陶醉于琴声之中,琴曲是一首新乐府,曲调飘飘若仙,衬得奏曲人潇洒超然。
张翊均边朝前走,边吟道:“芙蓉新落蜀山秋……”
那人侧了侧脸,不过隔着薄纱,看不亲切表情,却能听见那人柔声和着。
“……锦字开缄到是愁。”
张翊均笑了,他猜得没错,奏曲人正是闻名天下的蜀中才女,西川校书郎,薛涛薛洪度。
张翊均缓步走到薄纱前,俯身叉手行礼。
“晚辈京兆张翊均,见过薛校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