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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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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十月乙酉,未初二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北曲。

张翊均感觉到自己的腰包被人碰了一下,俯眼看去,发现自己的钱囊上竟多了一道划痕。张翊均瞬间警觉了起来,将目光投向身后以及身侧。

经过这数日查案的折腾,张翊均差点忘了这仍肆虐于西都的窃贼。所幸他从首次中招后,便特意在钱囊内衬了一层铜鎓,外罩熟牛皮。因而方才贼人的那一划只是将熟牛皮割破,内里铜鎓完好无损。不然,张翊均难免重现那日被划了钱囊后无钱结账的尴尬境地。

“对了……”张翊均压低了些声音,忙向李商隐提醒道:“看好钱囊!”

李商隐被这么一问,立时明晰张翊均言下之意,他匆忙向腰间一望,身子却忍不住一颤,忍不住惊呼一声:“噫!”

不是吧……张翊均看李商隐的表情,已猜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示意李商隐噤声,借着坐直身子的空当环视片刻。他明白记得自己在这间餐摊坐下就餐之前钱囊仍是完好无损的,而自己坐的位置紧挨着餐铺入口,时至未初,往来就餐的已很少,方才也少有人出入。

如此说来,窃贼仍在餐铺内?

张翊均的视线最后越过李商隐的左肩头望有须臾,末了又收回目光。

“吃完了吗?”

“呃……吃是吃完了,可是……”李商隐懊恼不已,自己钱囊里不单钱缗被盗,连新做的名刺也一并被取走,他属实想不通一窃贼为何也要窃别人的名刺。

“走!”张翊均不动声色地在餐几上留了一把钱缗,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李商隐本有些不解,但他见张翊均的神情云淡风轻,便不再多言,跟着一并起身,往店外牵马离去。

那人身子刚从巷角露出来,余光猛见里巷内伸出一双手,瞬息之间揪住了自己的衣领。那人不及反应,便被拽了进去,身子随后被粗暴地撞在了青砖墙上,墙面突起的砖块咯得他“哎呦”惨嚎一声。

“莫动粗、莫动粗!”那人嗓音沙哑道。

张翊均用胳膊肘抵着此人的脖子,定睛望过去,眉头不由一皱。

出乎他和李商隐的意料,这人长相同满城张贴的悬赏告示上所画之人大相径庭。眼前的这人是个蓄有山羊胡的老头,年岁约莫六十上下,头顶一褐色佩巾幞头,身着花袍,腰束牛皮带,其上挂着的一斜布囊还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左看右看,怎么也想象不到,此人竟是窃贼。难怪官府抓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线索,是范围根本就不对。

李商隐见老头被按得动弹不得,便将那布囊一把扯下来,束口撑开后,里面不出所料,尽是钱缗和名刺。

李商隐在里面摸了一阵,掏出一方竹制名刺,眼前悠然一亮——那正是他方才被盗的名刺。

这下基本错不了了!

李商隐看着被张翊均死死按在青砖墙面上的老头,奇道:“翊均兄,你刚刚怎么知道这厮会跟过来?”

“某不知道……”

“哦……”

张翊均说的是实话,他见窃贼没能在自己这边得手,便故意在餐几上留了远远超出饭钱

的钱缗,一为嘲讽,二为试探。但他也没想到此计居然成了,而且竟然真的会有窃贼会不甘心到要冒着被擒的风险尾随过来。

“窃者当罪,应将这厮即刻扭送万年县衙……”李商隐怨毒地道,他初到长安西市时因盘缠被偷造成他被迫流落街头大半日的经历,仍然历历在目。

老头一听扭送官府,吓得顿时膝盖一软,但因张翊均的胳膊肘抵在喉咙下方,他也跪不下去。

张翊均盯着老者一双眯缝眼半晌,这人生得一副憨厚面相,实在不像是自己心目中的惯犯窃贼的模样,便确认似的问道:“你便是那伙盗窃全长安城的窃贼团伙的一员?”

老者一脸狐疑,他浓眉皱起,宽厚大手轻抚着山羊胡子,像是没听懂似的疑惑道:“盗……盗窃?!盗贼团伙?什么意思?”

“装傻!”李商隐怒道,转而向张翊均建议起来:“义山看还是送到县衙吧,若真非窃贼,一审便知……”

“误会误会!”老者这回像是听懂了,急得连连央求:“小老不是什么窃贼,这都是误会!”

张翊均和李商隐面面相觑,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张翊均问道:“足下姓甚名谁?”

这老者自称名叫吴世良,是京兆万年县人,从祖辈便迁居西都,一直在经营绢马生意,小有资产,家就住在这宣阳坊里。

张翊均听了这自称吴世良的老头的叙述,目光又不由得再在他身上扫了扫,华贵的花衣袍服、佩巾幞头、云履靴……确是一副豪商扮相,看来此人自述小有资产应是真的。

张翊均松开胳膊肘,转而揪住他的衣领,又从李商隐手里接过那布囊,蹙眉道:“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呃……”吴世良有些语塞,他迟疑片刻,忽而叉手一礼:“二位何不同小老往寒舍小坐,以、以洗清罪名?”

张翊均开始有些犹豫,但想到此人家宅也在宣阳坊,距离不远,便颔首同意。

李商隐牵着两匹马跟在张翊均身后,而张翊均则跟着——实为押着——吴世良在前。三人沿着宽街转过第三个十字大街,这里是诸路交汇之所,正是里坊最为精华的地段,距离万年县衙有两个街口。而吴世良的家宅,正坐落于这边路段的西北角。

府门两侧各有一抱立柱,皆涂朱漆,分外惹眼。府门正上方还煞有其是地悬了块宽大匾额,上书正楷“吴宅”,不过李商隐身为内行人,一眼便看出来匾挂歪了,以至同这气派的府门一搭配,看上去反倒略有滑稽。

府院里竟然是一三进院落,甫一进门便有仆役前来问张翊均和李商隐二人喝些什么。

“不必……”

张翊均将手一摆,他还有正事,可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吴世良一边在前领路,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来这宅院的历史。同时还颇为热情地将自己家的琐事,诸如大儿子往朔方去卖马,小儿子往浙西去购绢之类,都一并详述,全然忘记自己是个重大盗窃嫌疑犯。

第三进院落有一处偏屋,吴世良掏出一柄铜钥匙,咔咔两下将锁头打开,尔后推门而入。

张翊均和李商隐一前一后,但却在见到内里光景后,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凉气。

只见这偏屋进深很是宽大,但显然被当作了储物室,几无落脚之处。

屋内三面倚墙摆有数架书柜,其上无一例外地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贵物器具,铜板钱缗更是堆积如山,堪比藏宝库,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啊这……”李商隐满面惊忡,嘴巴半张良晌,指着吴世良道:“你、你、你还敢说你不是窃贼!”

就连张翊均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这、这真是你一人所窃得?”

“不、不是窃啊二位公子!”吴世良急得连忙下拜起来,“小老、小老仅仅是难以自制……”

“难以自制?”张翊均皱了皱眉,语气严厉未减:“此言何意?”

“哎……在下自幼便有一癖好,喜好收集钱币,上至开元通宝,下至萨珊金币,皆有所藏,”吴世良轻叹着道,那无辜的神情一时让张翊均都判断不出是装模作样还是情真意切,“……谁知后来竟一发不可收拾,一见钱囊便无法挪步,必须划开取其缗钱、名籍才可罢休……还发展到金银器物,不一而足。这、这如何是窃嘛?”

“你还狡辩?”张翊均剑眉一竖,厉声道:“全拜你所赐,京师戒严在即,万年县、长安县皆欲阖城大索,告示贴的满城都是,你难道会一无所知?!”

吴世良明显被张翊均强硬的态度吓住了,一时手足无措,口中嗫嚅半晌。

“……你可知多少人家因你此怪癖陷入绝境?你竟诡辩称此非窃?”

吴世良又匆忙下跪:“……不过、不过小老所取之物,皆分文未动,全存于此间屋宅内,足下若有所失,可尽情索取,请勿报官!”

吴世良始终不愿称是偷窃。张翊均看这满房赃物,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对窃物分文不取的做法,着实不像是窃贼所为,不过他自述的这怪癖,却也闻所未闻。如若将如此多的赃物上交官府,仅凭这人的说辞,怕是也难免其罪……

张翊均先答应下来,让吴世良起身,转而同李商隐缓步行至一架堆满钱囊、算囊、笔囊的书架前。

唐人习惯于钱囊中存放名刺,张翊均发现吴世良竟将自己盗取的赃物一一用姓名笔画数编排起来,犹如书簿一般仔细摆放齐整,被盗的钱囊整整摆满了两堵墙。至于未在内里放有名刺的钱囊,则被单独散乱地堆在一处。活脱脱一个钱囊的藏书阁……

其中姓李的似乎颇多,足足占据了书柜上两架。李商隐踮着脚尖,在那堆叠起来的钱囊里翻找着,挨个拆开核对。过有大半晌,李商隐猛地惊呼道:“哇……竟然真的有!”

李商隐兴高采烈地攥起一斜皮囊,那正是他在西市被盗的盘缠。

“噢那是几日前小老在西市撞了一年轻人一下取来的……”吴世良连忙补充道,让张翊均不禁侧目,这老家伙居然连这都记得。

李商隐冷哼一声,白了吴世良一眼:“翊均兄,你也找找,你那钱囊没准也被这厮给偷了……”

张翊均本着试一试的心态,顺着那书柜编好的姓氏寻去,張姓是十画,应当放在很靠后的位置,他循架而去,却蓦地在五画的架前住了脚步。

只因他看到,那处书架最底层的一个角落赫然写着个“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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