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
太和五年,十月甲申,申初。
长安,万年县,晋昌坊,王茂元私邸。
“神策军?”
王晏媄眨了眨眼睛,对李商隐突然将话题从洛阳的垂杨紫陌转到了禁军,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公子近来可与神策军打过交道了?”
李商隐读的书太多了,编起故事信手拈来,但他并不太想对王晏媄扯谎,便换了个方式叉手一礼道:“实不相瞒小娘子,昨日黄昏后,鄙人在晋昌里闲逛了一阵,晚间回宅,不想冲撞了一名军士,似是神策军吏,险些丢了性命……”
王晏媄听完,心惊得脸色变了数变,没想到十六郎昨日与自己分别后竟还遇到过这等事?不过他这人一直马马虎虎的,就像那日同晏灼有了龉龃,这一次又是禁军兵士。王晏媄听着都为他捏把汗……
“义山故才想略一了解,这神策军在长安,真能那般横行?却是为何?”
“一听就知道是个刚进城的举子说出来的话……”
李商隐一愣,发现此话出自始终不发一言的王晏灼。
“晏灼,怎么说话呢?”王晏媄批评道:“阿娘若在,定要罚你!”
王晏灼似是气消了几分,这官家少年就着饮子啜了口酪浆,又从银质罗纹边餐碟上拿过一块金皮乳酥,一口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边对李商隐道:“你碰到的怕是某豪横的主,近来禁军可不敢擅自横行坊里,毋宁提这晋昌坊了……”
“你这一说,倒确实如此……”王晏媄听了也附和道,眼中泛起些疑惑。
“哦?”李商隐感觉能探听出些端倪,连忙追问道:“这却是为何?”
“是因为圣人……”王晏媄压低了些声音,手也不自觉地在嘴边遮了遮。
“圣人?”李商隐心中一惊。
王晏灼道:“圣人颇患神策、龙武诸军倚仗北司之势,多行不法,因此早先下了严令。不但削了禁军衣粮,还命不得单独出行,违者一火同罚。”王晏灼说到此顿了顿,就着些茶汤润了润嗓子,轻叹了声道:“禁军……也没那么好混了,不然等某弱冠,按照惯例,阿爷便会安排某入神策军供职。现在禁军衣粮被削,定制被减,某可是完全不想去了……”
李商隐眉头皱了皱,他知道神策军待遇素来优厚,普通兵卒月俸足有其他军中三倍之多,是肥出油的差事,不少商家贵戚子弟恨不得争相向掌握禁军的宦官行贿,以求被纳入禁军。这下圣人将其待遇削减,一部分原因或许也是为了杜绝此等腐败吧。但此事与鬼兵一案的关联……他一时还想不
通。
“不过……”王晏灼忽而想起来道:“往后若是那禁兵再寻你的麻烦,可提某的名讳,在万年县,还没有谁敢不给本公子面子……”
“晏灼,你又胡闹……”
李商隐干笑着,真要再遇上了,王晏灼的名字恐怕帮不了什么忙,如果可能的话,他可不想再碰上那昨夜险些将自己手刃的贼人。
王晏灼敞开了话匣子,他们三人又就着莲子粥、酥椒茶汤和几碟冷食说笑了一阵子,正聊在兴头,府里一名下人突然疾步进到亭中,向王晏媄急急地说,城内好像有地方起火了,浓烟滚滚的。王晏媄、李商隐和王晏灼三人连忙跟着仆役出到宽阔的后院里。李商隐走得很急,甚至都忘了把捏在手里的茶盏放下。
他们不消多寻,便清晰地看到在城内西北方向腾起一股黑烟,直刺云霄,从晋昌里看过去好似一张移动大纛。
王晏媄问道:“能看出来是哪里失火了吗?”
“这个很难说啊,”王晏灼摇着头,咬了下嘴唇道:“不过看这个方向的话……这烟倒是颇为靠近皇城啊,也不知有没有事……”
皇城?!
李商隐心中涟漪阵阵……他蓦地回忆起来,张翊均临走前似乎对他曾说起过要去趟善和坊云云。而善和坊……不就正紧挨着皇城吗?
难道说这烟,莫非……翊均兄遇险了?
这个想法激得李商隐脸色“唰”一下白了,手中的茶盏随之一歪,内中温热的茶汤登时洒出,溅得他满衣服下摆都是。不等他有所反应,王晏灼倒是先心疼道:“欸欸!你的锦袍不要了?”
李商隐顾不得许多,转身便直往后园门口奔去,甚至都忘了向王晏媄告辞。
“十六郎你去哪儿?!”王晏媄急忙问道,不自主地喊出来李商隐的排行。
李商隐这才想起来回身,但脚下不停,只向姐弟二人约略一叉手,脸上写满了焦急道:“商隐忽而想起一桩急事,可否暂且告辞?还望小娘子和公子恕罪则个……”
王晏灼挠了挠侧鬓,喊道:“你这才进府半个时辰都不到吧……这就要走了?” 不过他话刚说完,李商隐已然奔出了后院月门。
王晏媄愣在原地半晌,她忽然想起昨日同李商隐在晋昌坊的种种见闻,又抬眼望着那分外醒目的黑烟,心里竟对李商隐的突然不辞而别有了些不安。她忙叫来两名仆役,快些跟上,问李商隐是否需要些帮助。
王晏灼没想很多,突然想起什么便跑出府去对他而言是常事。倒是阿姊这般反应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由开起玩笑道:“阿姊怎
么了?这般对那举子上心?莫不是私定终身了?”
“你……”王晏媄突然被这么一调侃,脸颊腾地一红,狠狠地剜了一眼亲弟。
王晏灼则自觉找回了先前被阿姊弄得尴尬不已的场子,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万年县,靖安坊,李相府。
今日的朝参结束后,李宗闵便早早回府,闲坐在相府最内的退室。
贡举将开,在京的举子选人也纷纷往相府里送了数不清的诗稿文集,几乎堆叠成山。往年他都是安排下人将这些统统当作柴火烧掉,不过今日李宗闵看似心情不错,竟然随便取了几本读了起来。
李府亲事借着遣府中女婢前来给家主沏茶的机会,行至近前,一眼便敏锐地察觉到李宗闵今日神色的反常。亲事从女婢手里接过紫砂茶壶,边给李宗闵沏好酥椒茶汤,边面有谄笑着问起道:“阿郎……今日朝中莫不是有些喜讯?”
李宗闵放下手里的文集,看了亲事一眼,端起茶盏道:“早先吾让杜悰去查,今日算是基本明晰,那昌乐穆氏同西川并无交结……”
亲事知道,这杜悰出身京兆杜氏,是迎娶了宪宗皇帝之女岐阳公主的驸马,论辈分还是当今圣人的亲姑父,平日里交结甚广。更为重要的是,此人无甚野心,在李德裕党那里也吃得开。杜悰在阿郎拜相过程中,出过不少力,贿赂王守澄便是他牵的线,算是阿郎在朝堂的得力助手。阿郎也投桃报李,将其一举提拔到正三品工部尚书的位子。
不过……亲事心下不明的却是:“奇章相公先前不是已经遣人打探过穆氏的交结圈子吗?”
李宗闵良晌无言,他吹了吹茶汤,抿了一口后,才倚向椅背,缓缓道:“牛相……心思已不在朝堂啦,一心只沉迷在那些破石头上……”
亲事心里一惊。奇章相公牛思黯有个癖好,就是收集些奇石,家中专门辟有一间屋宅,用作摆放各类石头,这他都知道。但往昔家主都亲切地称呼奇章相公为思黯,方才却改成牛相,莫非……二人之间已有了裂隙?
但亲事也不敢多问,这个话题太过敏感,他先将此放下,转而问起道:“那……阿郎准备往后如何对待穆氏?”
“昨日吩咐你去送的礼他都退回来了?”
“回禀阿郎,您猜得不错,确是全部退回。不过……”亲事说到这儿顿了顿,连忙俯身伏在李宗闵的耳侧,耳语了几句。
“哦?”李宗闵听完后,灰眉轻挑,上唇的髭须随着唇角上翘了几许,宰相轻轻捋着须髯,点头道:“这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