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微,暮霭苍茫,慕如欢一人静静的站在锦鲤池边,任细珠沾湿墨发,跃上眉间,仍是解不开心中万千愁绪。
在蒙蒙细雨中,锦鲤池宛若覆上一层薄纱,波光隐约,色彩也异常鲜明,好似一幅泼墨未干的丹青。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游影着边上松树的倒影。松树的树干上,缠绕着一株小小的、黄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没有叶子,只有着成串的小花苞,在风中摆动,有股楚楚可怜的、妩媚的味儿。
雨丝如线,滴入池中,荡起一圈圈的涟漪,不知何时雨便不再落到脸上,慕如欢抬首往后看,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南宫小姐。”
南宫灵撑着一把白底绘桃花的油纸伞,走到慕如欢边上,一同看锦鲤池,水中有荷,荷,俗人眼中之尤物,智者心中之圣像,于池一角,坦荡荡立着,任人观之。翠云如盖的荷叶在缥缈的水雾中沉浮,仿佛是翩翩起舞的仙子。湖上的白莲花冉冉起来,变成穿着轻纱的姑娘在荷叶上舞动。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静止了一般,只听得到雨的声音,花叶的飘悬,树的抖动。
良久,慕如欢动了一下身子,“如果不介意,请陪我走一段。”
南宫灵微笑点头,“好。”
慕如欢的手指抚过池边栏杆,抬脚慢慢往前走,“宫里待的久了,都差点忘记宫外是怎么样一副景致了。”
南宫灵撑伞同行,想了想,回道:“比宫里热闹些。”
慕如欢侧身,从南宫灵手中接过伞,继续散步一般漫无目的的走,边缓缓道:“我和红衣是同乡的好姐妹,家里穷,孩子又多,正赶上新一批选宫女,爹娘就送了进来,那年我十三,红衣十二。”
南宫灵静静的听,慕如欢慢慢的说,“红衣性子倔强,初来的日子很难过,宫里的老人是会吃人的,”慕如欢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回想起过去的日子虽然艰辛,却又难舍,“后来我劝了红衣很多次,宫里不比家乡,不能任性妄为,她也渐渐的听进去,我们便过起了这里规矩又沉闷的日子。”
南宫灵边听边点头,“宫里确实规矩很多。”
慕如欢转头对她温和的一笑,“这些都是不要紧的,对我来说,入宫也罢,在宫外也罢,差别只在于安身之所不同,但红衣和我不一样,”说着,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看着前面望不到尽头的路,悠悠道:“她在宫外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王志远。”
“王志远…”南宫灵凝眉思索道:“就是她那块丝绢上的那个人,难怪这么珍视。”
“嗯,”慕如欢点了点头,“红衣从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就谋划着出去,但是何其容易啊,像我们这样很多人是一辈子也出不去的了。”
南宫灵不解的问道:“那当初她为何同意入宫呢?”
慕如欢摇头,笑容含着一抹苦涩,“南宫小姐,你是无法想象到一个家庭能困难到卖孩子的地步的。”
“抱歉,”南宫灵不好意思的看着她,“我不知道。”
慕如欢脸色清然,带着淡淡的笑,“不用说道歉的话,每个人的出生无法更改,可是人生终究还是要自己完成的。红衣太傻了,两年前一批生病的宫人被驱逐出去,红衣以为机会来了,就装病。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宫人根本还没踏出宫廷的门,就被秘密处死了。”
南宫灵惊讶的呼出一口气,“那红衣…”
“当晚,我去找当时的掌事嬷嬷说了红衣装病的事情,她被罚禁闭,”慕如欢说起这件事,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红衣这两年来一直恨我,也是因为这个。”
南宫灵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被好姐妹出卖,肯定也会很恨她的,不过她知道慕如欢这样做是为了救她一命,“那你为何不告诉她真实的原因呢。”
两人停在一团花簇前,藤蔓爬着郁郁葱葱的苍松,上面点缀了无数小小的花,花朵舒展开来,花瓣素洁光润,如刻玉雕琼,花蕊呈黄色,黄白相映,淡雅冰洁,清婉动人。微风掠过庭院,那一朵朵清秀的白色小花,或如秀发上冰姿娟娟的一颗颗玉簪,或如一只只白蝶在绿叶间翩跹。
慕如欢摘了一朵下来,手指摩挲花瓣,“我们就像这些小花,生命脆弱,若再失去了希望,还怎么活下去,”她掌心朝上,摊开来,风吹过时,小花随之飘入空中,被卷的回旋飘扬,慕如欢双眸追随着它的影子,不紧不慢道:“红衣带着恨我的信念,就能在宫里好好活着,而活着,本身便是另一种希望。”
花被吹的看不见,南宫灵收回视线,“可惜,她辜负了你的期望。”
慕如欢摊开的手上落满了细碎的雨滴,不久,手指头就被沾湿了,她合拢五个手指头,粘滑的感觉就像当年红衣抱着她啜泣的眼泪,垂下头去,声音也低了几分,“傻孩子,她以为偷东西出去卖,筹措了足够的银子就能逃出宫去,也不知道是哪个人骗了她。”
南宫灵的胸口好像结了一层郁气,“真是可悲可怜,又可叹。”
微风细雨里,园中残叶落了不少,两人踏着一路走过去,“像我和红衣这样的,在宫里数不清,我们只是其中两个而已,”慕如欢的嘴角微微弯起,目光茫然空洞,“或者什么时候,我也就随她去了。”
南宫灵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体会不到慕如欢那种亲眼看着好闺蜜葬送生命的无力感,只能抬手轻轻拍了拍她。
慕如欢终于笑不出来了,她的嘴角下垂,睫毛颤抖了两下,一滴清润的泪珠自眼角落了下来,划过脸庞,流入嘴里,好咸涩,“也许我错了,我应该不顾一切帮她出宫,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帮她一起反抗,逃离这一切,”颤抖的抚上一棵树,油纸伞因脱力而掉到地上,脸埋在自己手臂里,语声被压抑过,显得很干哑,“这么多日子,她一定很寂寞很难过,我却以一种为她好的姿态,目睹她的伤心,灰暗,甚至…”甚至,如今要目睹她走向死亡。
南宫灵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看着这个一向冷静的女人哭的不能自抑,她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被高大宫墙遮挡了大半边,一股压抑感从心底浮上来,这么浓烈。这个地方,逼疯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丧失了心智,可怕,南宫灵突然很想逃离,逃的远远的。
雨渐渐大了,南宫灵捡起地上的伞,缓缓挪步上去,为慕如欢遮挡出一片小小温暖的天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