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秋风卷走残留的燥热感,除了树叶沙沙,寂寥无声。
腐尸,凝固的血液,在夜色中漆黑一片,分辨不出形状,莫名地让人觉得后颈凉凉的。一片模糊黏稠的黑暗中,豆大灯火幽幽燃起,吞噬无声的叹息。火舌摇曳着,似一只明亮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屋内的人。倏忽剧烈抖动起来,似乎承接了巨大的怒气,终于支撑不住熄灭了。几缕声音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飘荡,久久,终是无奈地散去。
地狱暗之族虽然极其强悍,几乎没有弱点,可终究是需要睡眠的。一如往常,整个营地没有丝毫防备,静静伏在地上的身体似与周身的黑暗融为了一体。偶尔掠过的凉风,迸发而出的汩汩血液,死亡无声笼罩着他们,脚下的土地被浸湿,黏黏的不温柔触感。
死去的暗之族人尸体堆积如山,缓慢地散发出一种古怪的腐朽气息,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沉重起来,呼吸时不得不用力地、大口地,如喘息。
“只有十五个。”直起身来,千殁坠擦拭掉手上的污垢,毫无情绪地说道。他一双清冷的眸子,静若止水,澄澈幽亮。
“来晚了,这只是小部队,大军应该走远了。”夜色昏暗,看不清千晨默的脸色,声音平静如常,多了一丝遗憾。
“四分之一的领地已被攻陷,地域的力量果真强悍如斯?”淡淡的嘲讽语气,“若是如此,据我估计,即便是正面交战,不出十日,敌军必亡。”
“殿下……”他带来的将士皆不敢言,该说他年轻无畏,还是仗着自身实力过分自信?
“殿下,迄今为止,地狱之军统帅,亦是地狱隐没之王,可从来未亲自出手,地狱军便已轻易攻占我天界四分之一领土,这等实力实在不容轻视。”终于有一人敢出声提醒。
千殁坠依旧不以为然,向说话的人望去,嘲讽的冷淡语气:“身为第一军的将士,原来也如他人一般胆怯畏敌,实在辜负父王深信重爱。”
听罢,第一军队的人都低下了头,不语。
第一军,唯一一支拥有神术之力的军队,亦是最高级别的秘军,非重大、特殊情况不被允许调动,平常暗地保卫着王室的安全,代表着专属王室的荣耀,实力最为强大。哪怕是军队中实力最弱的战士,都拥有相当于王室成员(以神术之力一般者为标准)一半左右的神术之力,最强的或许能与王室成员(非直系)不相上下。第一军极其不易培养,但这一代的第一军仍是至少上千人。这样的军人,这样的战士,理当是相当自信自傲的,无论身份力量地位都远胜于其他将士。于是被现任将领直系三王子殿下如此嘲讽,不可能不羞愧恼怒。
风停了,空气变得更加浑浊。
千殁坠眺目远望,眸中幽深:“敌军已经察觉出异样,正在赶来。我们撤。”
“是。”齐声低声应下了,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黑夜里,黑色的尸体一点点腐烂,化为淤泥,沉重的感觉亦散去了。
尽管夜袭稍稍得手,也说出正面交战亦然无畏的话来,可到底还需要休整一下,精力不应白白浪费。
几小时过去,天色仍是灰蒙蒙的,人们还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正欲翻个身继续沉沉睡去,却忽然被外面的纷乱声惊醒。
暗之族原本打算展开如往常一般的虐杀,不料离城还有约百米距离时,与天界军队碰上了。第一军为先锋,率领其他军队一齐备力拼杀,此战约莫持续了三个小时才结束,又是一地残尸黑血。
“报告殿下,此战共歼灭敌军一百三十余人,我方死伤共七十三人。我方取得暂时性的胜利。”负责记录的士兵禀报道。
显然千殁坠对此结果极不满意,面无表情地捏碎手中玉杯,冷声道:“若在平时,没有第一军的相助,情况会是如何?”
该士兵脸色变得苍白,颤抖着回答:“以这种数量的敌人来看,我方至少将折损大半兵将,而且,我方取胜的几率几乎为零!”他又赶紧跪下,垂下头,身体战栗着,“我,我等无能,请殿下恕罪!”
闭了下眸子,千殁坠松开手,杯残碎片悉数落下,与地面相撞成更细碎的东西。
士兵惶恐着,垂首跪好不敢动。久之,才听千殁坠缓缓说道:“你退下吧,让军医尽快治好伤员,我们随时准备前行。”
腿已发软的士兵连忙点头逃离。
命人情理自己的寝室,千殁坠起身离开。
千晨默坐在庭院小亭中,亭旁池塘衬得极为雅致,偶尔微风掠过衣裾翩翩,束好的发纹丝不动,严谨文雅公子作派。抬手为自己倒上一杯清茶,见他来,脸上并未有讶色,稍稍抿唇轻声:“你似乎并不打算让我作战。我身体已无大碍,你不是一直很清楚?”
“无法使用神术的人,在这样的战场上只有死路一条,你只是想赴死。”千殁坠神色未变,端坐于他对面,亦自己抬手倒了杯茶水,水雾升腾弥漫到指尖,转瞬即逝。
千晨默轻笑一声,执杯抿了一口,眉头意料之中的皱了一下,又放下茶杯,神色似无奈:“可在父王面前你并未阻拦我。我看起来,也不像是一心求死万念俱灰的人吧?神术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能束缚到我。”
千殁坠不可置否地挑起一边眉,目光落在杯中,浓绿却依旧透澈的茶水清香扑鼻,又似乎不可捉摸。略微思虑下,转而又问:“你当真,已可不顾生死?”
“这听起来像是超脱生死境界的思想。”千晨默舒眉,眸中含着温润的笑意,不突兀,也不过于明艳,“只是无甚牵挂罢了。那,你这是决定放手了?”他原本就无意让弟弟护着,无奈似乎真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无力于任何事。他们的,大多是矛盾的吧,他倒是比较坦然。
杯中冒出的水雾与茶香渐弱,弱至几不可查,千殁坠仍未动过。他眸中深邃,似乎透不进任何一丝光芒,定定地望向对面这张拥有与自己面容极为相近的脸的人:“我自然相信,向父王提出时你已经深思熟虑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既然决定好了,今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插手。你的生死,只掌握在你手里。”这双眸子真像是毫无感情的,真真的让人觉得冷透心底。
千晨默稍稍垂眸,指尖触及已无多少温热感的杯壁,,平静自然的声音应着:“哎嗯,我知道了,但还是谢谢你。这么说来,我在战场上的安全可是没有保障了呢。不过,提前说遗言什么的,真是令人不爽呢,我没什么好说的。”
“罢了。”千殁坠站起来,略带嫌弃的表情冷声道:“用药成习惯了,连带清茶亦是药草味才舒心么?不是一般的难喝。”
勉强扯出一抹笑意,白皙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苦涩:“若你得闲,下次你来煮茶,定然味道好的多。不过想罢,也不再有机会了吧,真不给面子。”
千殁坠沉默了下,一手执起早已冷掉的茶,微微蹙眉一口饮下,又重重地将茶杯放回原处,表情无甚变化却似乎耐人寻味:“二哥,若你设一场宴,宴请所有敌军,并以此茶款待,不出多时,定全数倒毙,不费吹灰之力完胜,你想要的面子,定然够了。”
他顿了顿,脸色稍稍正常了些,眸色渐深,又道:“二哥,保重。若……再会。”
千晨默目送他离开,又唇畔含笑地垂首看自己亲手所煮的茶水,有些介怀的喃喃道:“真如此难喝?想罢,是最后一次听他如此唤我罢,不易之至……”
正如千晨默所猜测的那般,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三弟,至多也只是让侍从传口信,战场上也不见三弟的身影。想来是在怕,再见面,心会不舍不忍吧。但这,也好。
“三弟呀,如果你真想这么做,我亦不会阻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