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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出时,外面天光大好,早已过了上课的时辰。
他沿着山阶下去, 穿过苍梧林到了席鹤台,大概是他今天起得晚,怀妄晨间修行结束正往回走。
两人迎面碰上,兼竹打了个招呼, “仙尊。”
怀妄看也没看越过他径直要走。
兼竹就停了下来,他想了想,昨天晚上他只是对怀妄笑了一下, 笑一下也不算逾越吧。或者是自己傍晚走的时候太趾高气扬,蔑视了怀妄天下第一仙尊的威信。
他转头又叫了一声,“仙尊。”
怀妄这次停了下来,“有事?”
兼竹晃回他跟前, “仙尊怎么大早上就不理人。”
怀妄的眼神扫过来, “你没正事干了?”
意思是说他太闲。兼竹哽了一下,顺着他的话道, “什么才叫正事?”
怀妄说, “你不是要找人。”
兼竹愣了愣, 没想到怀妄还会主动提这事。他揣着袖子,指尖在胳膊上搭了两下, “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他若一直躲着我, 我便永远寻不到他。”
日头已高挂上空, 苍山中空气却依旧稀薄清寒。
怀妄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两人相对沉默了会儿, 兼竹忽然笑着问,“符阵的事算不算正事?”
怀妄眉心轻蹙,后者道, “临远宗内必定还有别的传送阵,今天我正好旷课了,不如一起去找找?”
这么正大光明说旷课的大概找不出第二个。
怀妄看了他一眼,“走吧。”
乾渊峰的后山枝蔓盘绕,茂盛的树冠遮蔽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
兼竹走在前面,脚下泥草丛生。走了没多久,他看见了那条花蛇的尸体,断成两截,颜色依旧鲜亮不腐。
看来方位是没错的。
怀妄跟在他身后,一眼瞥过那截花蛇。
九纹翕响蛇,纹路越多速度越快,品阶不高但难以捕捉。蛇身断口利落,精准削在七寸,出手之人至少也是分神以上。
这两天进入乾渊峰的人只有入门试炼的这批弟子。
怀妄的目光落在前方那道修长挺拔的背影上。
没多久,林中水声潺潺,两人找到了先前布阵的地方,那处山沟里已经丝毫找不出符阵的痕迹。
单向传送,一次销毁。
兼竹向怀妄递出真诚的眼神,“你要信我,我没这么大能耐瞬移到你苍山结界里。”
怀妄凉嗖嗖地看了他一眼,“你试过?”
兼竹,“……怎么会呢。”
怀妄转身,“去别处找。”
兼竹抬步跟上,心道怀妄还跟自己玩心理战术。
从乾渊峰寻至前山和几处偏峰,直到落日渐垂,残阳透过云层在地面斜拉下树影,两人终于在禁地附近找到一处阵法。
四下无人,气流沉凝,从禁地里透出一股森冷。
兼竹拢了拢衣襟,下意识朝怀妄靠近了些。
两人肩膀挨着胸口,怀妄侧开身,“你上次怎么做的?”
“把法障打碎就行了。”
怀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兼竹,“?”
怀妄,“还不动手。”
“……”兼竹忍住动手打他的冲动。灵力汇聚掌心,“轰隆”击碎法障!
白光乍现,在即将被包裹的那刻,他突然伸手拽住了怀妄的腰带——怀妄撤身间衣衫散落,他眉心一跳,任由前者把自己拽了进去。
又是一息之后。
噗通!一声闷响。兼竹的后背砸上了冷硬的地砖,他上方压下一个沉重的身躯,带了凉意的发丝落入他襟口,和他自己的头发交缠在一起。
怀妄很快撑起来。
兼竹被压懵了,手里还攥着怀妄的腰带。上方的人衣衫散开,线条完美的腰腹没入下方,健硕有力的胳膊撑在两侧。
熟悉的视角。
“啪嗒”,一声瓷响将他惊醒。
两步之外的椅子上坐着掌门,后者手中托着茶盏,杯盖落进茶水中,溅起几滴沾在他胡须上。
掌门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兼竹,“……”
这话本走向怕不是江潮云写的。
他只是不想让怀妄悠闲旁观,没想到他们会摔在掌门卧房里。
两息过去,怀妄的目光落在他拽腰带的手上,冷冽至极。有丝丝寒意弥漫在屋里,“还不松手。”
兼竹回神,假装镇定地松开手,“有延迟。”
两人在掌门复杂的目光中起身,怀妄抬手系好衣衫,兼竹低头理理袖子。
茶盏放下,掌门惊疑不定,“仙尊,这是怎么回事?”
怀妄周身的冷意还没完全消散,“在过招。”
掌门开始思考“过招”和“落到自己卧房里”的关联。
兼竹看怀妄没打算告知实情,便替人自动补全,“我手滑,丢成了传送符。”
未乙掌门将信将疑:传送符可不便宜,这得滑成什么样?但他看怀妄没说话,似乎是默认了,也不再提出质疑。
怀妄理好衣衫没有逗留,径直抬步出门,兼竹紧随其后。
两人从屋里出来时,门外的小童还吓了一跳,同怀妄施礼,“见过仙尊!”
怀妄应了一声,飞身回了苍山,如一道流光消逝。兼竹在小童好奇的目光下袖摆一振,以不逊于怀妄的速度跟了上去。
苍山席鹤台。
一道白光坠下,长衫翻动,怀妄落到崖边。
兼竹刚落在他身后,怀妄便转过身来,眼底的冷冽更甚苍山霜雪,“没有下次。”
“仙尊是指什么?”
“你说呢。”
两息静默,兼竹开口,“是我唐突了。”
锐利的气息稍稍收敛,此事姑且翻篇。怀妄回身往庭院走,“符阵我看清了。”
兼竹“喔”了一声,缓步跟上。
怀妄道,“的确是瀛洲派系下的阵法,至少是分神期修士布下。”
“瀛洲最近怎么了?”
“灵气复苏。”
这不算什么机密,想必过段时间九州之内都会传遍,大批修行之人将蜂拥而至。按理说灵气复苏是好事,但怀妄话中并无喜意。
兼竹沉吟,“仙尊是怎么想的?”
怀妄淡淡,“我不知。”
几句话间已至院门前,怀妄推门而入,“砰!”地一声院门在兼竹面前关上。他看着紧闭的门扉,感觉还有灰尘扑在脸上。
半晌,兼竹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怀妄哪是不知,只是不相信他,不想告诉他。
旷课一天,兼竹第二天就被桧庾逮住了。
今日讲授实战,几个境界的弟子全都汇聚一堂,由桧庾、洞迎、归庭三位长老授课。后两者在场中教习着,兼竹被桧庾拎到场边,“你昨日无故旷课,可有解释!”
兼竹,“迷路。”
桧庾,“……”
眼看桧庾又要追根问底,兼竹不想他继续深究下去,叹了口气主动认错,“请长老责罚吧。”
他难得这般配合,桧庾甚至怀疑他又有什么小花招。两人的动作没有避开其他弟子,场上大半人都在往这边瞄。
桧庾严肃,“便依门规罚你,旷课半个时辰抽一戒尺,你昨日旷课四个时辰,当受八戒尺。”
兼竹伸出掌心,“是。”
临远宗惩戒弟子的戒尺以棘铁打成,不会伤及筋骨,落在皮肉上却极疼。桧庾抽出戒尺,定定看了兼竹掌心几秒,随后扬手抽下一尺——啪!
响声传出大半个比练场,所有人都静下来了。就连场中正在比试的弟子也停下动作转过来,一脸不忍。
棘铁贴了皮肉,是钻心的疼。
兼竹第一下没忍住,闷哼了一声,背脊轻震。掌心立马多了道刺眼的红痕。
离得不远,江潮云也跟着抖了一下:代入感太强,他已经在痛了。
江殷暗自高兴,兼竹被罚他就舒畅,谁让兼竹之前叫他不痛快?他转头同身边几名同门小声道,“咱们宗门里,兼竹同桧庾长老算是积怨最深。”
同门也依稀听过些传闻,“好像说是桧庾长老不愿他拜入宗门。”
江殷道,“要不是他自身有问题,长老何必为难一个人?”
同伴纷纷点头,觉出些道理。
……
八戒尺落下,桧庾收了手,“铭刻在心,下不为例。”
“多谢长老。”宽大的弟子袍落下,盖住手心,兼竹面色不改转头回了弟子队伍里。
江潮云跑过来,“痛吗?”
兼竹看了他一眼,江潮云立马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不过没事。”兼竹说。桧庾虽然对他有偏见,方才却是严格按照规矩来的,没有私自施加暗劲。
江潮云松了口气,“你昨日到底为何旷课?你不知道,刚刚你受罚,我看江殷都想当场放炮庆贺了。”
兼竹否认,“不可能,宗门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
“……”江潮云卡了一下,接着凑近兼竹压低声音,“总之你小心江殷。他到处造谣说你身份不明,好多人听信了不敢接近你。但也有不少长了眼睛的,对你第一印象很好。”
“那他也算是为我的交际圈择优汰劣了。”
江潮云很痛心,“你不要净和我讲这些塞边打网的话!”
两人正说着,旁边忽然走来一人。青年面容周正,一身弟子服穿得规整,他同兼竹道,“伤口可疼?我这边有上好的伤药,你若需要不必客气。”
兼竹看他面生,“多谢,我自己也有。”
青年点点头,又宽慰了两句转身离开。
待人走后,江潮云惊讶到鼻孔张大,“你怎么认识掌门座下首席大师兄!!”
兼竹避开他鼻孔出气的地方,“不认识,第一次见。”
江潮云泄气,“看来是洛师兄人好,来做慈善。”
兼竹拍手,“难怪是首席,这胸襟、这气度。”
江潮云一起拍手,“是可以载入史册的程度!”
“……”
一天的授课结束,傍晚兼竹回了苍山。
今日天气好,余晖一片金光赤红,连带着苍山也被映照如铄石流金。
白天挨下的伤痕大剌剌地遍布整个掌心,透出血珠的红痕,他摊开手心透气吹风,赤金色的夕阳下伤痕更显得骇人。
兼竹一路只注意着自己的手,等快到苍梧林前才看见怀妄。后者广袖垂在身侧,暖光之下少了些不近人情。
兼竹停下,“仙尊?”
怀妄的目光落了下来,棘铁戒尺是苍山专用于责罚弟子的用具,伤痕一眼便知。
他的眼神从伤处移向兼竹的双眼,“为何不解释?”
怀妄的剑移开了几寸,兼竹绕开剑锋走向池潭,“哗啦”下到水中重新淌回刚才的地方。
冻骨的潭水没过半截身子,发丝和青色的长袍在水面散开,在这天寒地冻的池潭中央浮出一碗青莲。
怀妄看了他一眼,也跟着下了水。
落泉水势不小,在池中溅起大片水花。兼竹探手在泉后石壁上摸了摸,又用灵识扫了一圈池底,并没有丝毫结界松动的痕迹。
“整座苍山都覆盖了本尊的阵法,擅闯必诛。”怀妄站在他身后。
兼竹现在倒不是怕怀妄不信任自己,比起这点,有人能悄无声息地设下一道通往苍山的阵法更令人细思极恐。
“应该是单向传送。”兼竹收回灵识转头看向怀妄,“我刚进入苍山时并没有触发阵法,直到我催动了灵力,才被你发现。”
他对上怀妄的双眼,“苍山并不安全。”
怀妄也注视着他,兼竹眼中的凝重不似作伪。隔了几秒,怀妄绷紧的气势卸下,散去周身剑意,“你是怎么想的?”
“阵法布在乾渊峰一处隐蔽的河沟,人迹罕至,到现在都没被发现。”兼竹说,“不敢确定还有没有其他符阵,通向宗门别的地方。”
怀妄忖了片刻,上前一步伸手覆在落泉后的石壁上,灵识细细探过。
两人一前一后离得很近,怀妄宽大的袖袍落在兼竹身侧,水花溅了些在两人面上。
兼竹侧头看向怀妄,后者细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山根挺直,如玉山雕琢。他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千里追来,大概是贪图美色。
睫毛一垂,怀妄看了过来。
视线相交,兼竹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怀妄开口,“你在看什么?”
兼竹色令智昏,“仙尊生得好看。”
怀妄面色骤然冷厉下来,“既然口口声声来寻旧情,就莫要再胡言乱语。”
“……”
昏聩的头脑被猛地泚醒。
兼竹神色麻木:谢谢提醒,你他娘就是我的旧情。
怀妄还冷脸把他看着。
对视半晌,兼竹蓦然一笑,“仙尊说得是,我一定铭记在心。毕竟我对前夫情根深种、一片痴心。”
在这里搜索了会儿没有发现别的线索,两人又回到池岸上。怀妄的衣袍全部湿透,他微一振袖,灵力将袍上水汽烘干。
兼竹还拖着一身湿哒哒的衣衫,他现在是“元婴期”,理论上不具备烘干功能。
怀妄没管他,径直往林中走,兼竹抬步跟上,一路沥沥拉拉地滴着水。走出几十米,他转头看了眼怀妄正经的侧脸,想起后者刚刚的冷意。
他悠悠开口,“仙尊屋里有多的衣物吗?”
怀妄脚步微顿,正要拒绝却又止住。这不算什么逾矩的要求,他屋里确实还有些没穿过的新衣。
“跟本尊去……”
“算了。”兼竹突然又摆摆手,“衣物太私人了,这样不好。”
怀妄默了一秒继续往前走。
兼竹看着他把话吞回去的样子,在这短暂的一瞬沉默间感到了无比的快活。
敢这样遛怀妄的,他可能是天下第一个。
地面覆了一层积雪,四周是高大的林木。两人并肩穿过林间,在雪泥上留下两串长长的脚印。
寒气自脚下升起,兼竹拉了拉外衫。
怀妄转头看了他一眼,后者长发沾湿,有几缕贴着白净的面颊落入襟头。有的人越冷越没有血色,兼竹却相反,嘴唇殷红,在一片茫茫的雪景中显得惹眼。
浸湿的衣服紧紧贴合身体的曲线,中衣底下甚至隐隐透出肉色。一颗颗水珠顺着鬓间的发梢滑落,在肩头的青衫上浸开一团水痕。
怀妄眉心一跳,抬手输出一道灵力。
兼竹只觉得身上一暖,反应过来已经被怀妄隔空烘干。
他,“……”
往前走出一里,远远地望见了这片山林的出口,隐约还能听到两声鹤鸣。
“前面就是仙尊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