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就这样变得十分神奇。
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在治疗舱上头的加西亚若无其事地收回上身。他重整姿势, 双腿交叠,优雅高冷地坐直了。
而姜见明同样淡地冲唐镇招招手:“来了啊,今天训练到这么晚吗?过来坐。”
“……”还跪在门口的唐镇目光呆滞。
他脑内疯狂刷屏某句至理名言:只要你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以……哪怕唐少似曾相识地又撞破了好友和帝国皇子的缠绵现场。
哪怕这种“深夜病房”的现场气氛已经很有种限制级爱情片的前调。
但只要加西亚殿下和姜中尉都不尴尬, 尴尬的就变成了唐少本人。
“我来……来了。”唐镇同手同脚地走了进来, 面部僵硬如中了风。
姜见明无奈地叹了口气, 暗想:看来唐少对小殿下的畏惧还是一如当年,无论是哪个小殿下……
他一面坐起来,一面对加西亚道:“殿下, 或许您想吃苹果吗?”
加西亚正伸出手臂帮他起身, 闻言动作一滞, 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想支开我,可以直说。”
“好的,”姜见明从善如流,“那就麻烦您去面削苹果吧。”
唐镇当场瞪大了眼,寻思小姜是不是昏迷前活吞了异星生物的胆儿, 你把人当自己以前的未婚夫使唤呢?
下一秒,加西亚站起来,去堆在病房另一侧的慰问品里捡了两个苹果,又拿了把水果刀, 推门出去寻觅能洗水果加削皮的地方去了。
唐镇:“……”
病房的门关上了。唐镇麻木道:“小神仙,你是想退役以后去考个驯皇子师的专业执照吗?”
姜见明:“醒醒, 没有这种执照。”
唐镇顿时扼腕, 做沉痛状:“是损失啊!”
不过, 皇子殿下消失之后,唐少总算恢复了正常,在姜见明的招呼下蹭到治疗舱旁边坐下了。
显然, 他从适应期军官的训练里回来,军装领口有点脏乱,头发还有点汗湿着,精神倒是一如既往的精神。
“我说小姜,你怎么还越作越疯了?”
唐镇长吁短叹,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怎么我他妈都不和你一块儿了还能给吓个半死,你要点命成不成?”
“不过现在要塞里都传疯遍了,说有个新晋的残人类年轻军官,厉害的一批。有不少兵都跑来跟我们几个适应期的小菜鸟打听你了……”
“这银北斗的兵也是够爱八卦,我们昨儿讲出去的话,第二天就能给传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嗨,真就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传你和皇子殿下的。”
姜见明前面还在敷衍地随着唐镇的唠叨而点头,听到末尾,顿感兴趣:“传什么?”
唐镇:“……算了,没什么。”
姜见明又问他霍林长官的后事。
唐镇摇摇头,神情复杂:“遗体火葬了。长官好像没有妻儿,父母过世了,银北斗遵从他生前的意愿,会将骨灰安葬在要塞的地底。”
姜见明:“英灵碑?”
唐镇点头:“对,就在明天。然后……”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目光躲闪地抓了抓脸:“那什么,这其实是雷蒙中尉的意思啊。他说,长官最后还挂念过你,等你伤愈之后,有时间来英灵碑看看他吧……啥的。”
“呃不过,”说完唐镇又连忙汗颜地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愿意,咱也不至于委屈了自己对吧!雷蒙是怕你生气,央我来说的。”
“你看,反正霍林长官那家伙,生前那么刁难你……脾气又糟,又骂人……还他妈的瞎歧视残人类,还……”
说着说着,唐镇有点说不下去了。
他的嘴角抽动两下,最后化成一声叹息,“还……唉。”
几秒后,青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下头来,抿唇攥着拳头,眼里复杂的情绪纠葛,最后化为浓浓的悲伤。
虽然他对霍林有过种种不满,但在远星际相伴两月,一点感觉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毕竟,训练失误时破口大骂的是他,下一刻不顾危险冲上去从异星生物的晶骨下捞人的是他。
可那么一个人转眼间就没了。那么突然,甚至过于突兀。忽的一下子,就不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处角落了。
姜见明在心里轻轻一叹,伸手拍了一下好友。
窗的月光流转在他的手指上,照亮了唐镇微微颤抖的肩膀。
有的时候,无声比言语更有力量。
滴滴……
电子音在这时候响起来,两人一起扭头。
姜见明:“啊,我的腕机……帮我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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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银北斗的要塞内又迎来了新的一天,在这座钢铁要塞中,万事都照常运转着。
军人们快速地来来往往,黑靴踩在合金地板上,发出利落的声响。新维修好的机甲被送往机甲机库,时而有伤员被送往治疗区,又有痊愈的人稳步走出来。
一个年龄不大的军官往升降梯的方向走去。
是雷蒙中尉,他的眼下有一圈乌青,面容沉凝,手中拿着一个黑色漆盒——这个小东西,就是他的长官了。
在银北斗内,人员牺牲太常见。其中的六成都会选择将骨灰葬在英灵碑内,而非送返回帝国的亲属那里。
因此,往英灵碑送骨灰盒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肃穆庄重,几乎不会有正式的葬礼。
战友或上司下属拿到批准后,抱着骨灰盒进去,在里头呆几分钟空着手出来,这就算走完流程。
一些喧嚷声钻进耳朵,雷蒙不禁站住了,然后有些讶然地抬眉。
前方……正是他要前往的升降梯前的地方,聚一团人群,少说有十几个。
人群为了什么新鲜事而聚集喧嚷,这种场景在帝国任何一个星城都太常见。
然而这里是要塞,在这里,很少有人会为什么身外事而停下忙碌的脚步。
有三个兵说话经过雷蒙身边,他听见其中一个嘟囔道:
“还真是残人类,要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那么个小白脸居然能驾驶斩彗星这种型号的机甲?”
雷蒙一愣,心想不会吧。
正想着,眼前又走来两个去年还是前年才参军的年轻女军官,她们红着脸悄声说:
“哎,姜中尉刚刚跟我说话了,还对我笑!”
“他真好看啊……好像比咱少将都好看!”
“没想到姜中尉那么没架子,我以为后头有皇子殿下撑腰,这位阁下会是那种,更不近人情的……”
雷蒙连忙赶了两步,只见升降梯前的位置,果然站一道眼熟的清瘦身影。
姜见明神色平和地站在那里,一身黑银色的银北斗军装,脸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身姿却站得很直。
周围的视线完全不能使他动容。有人过来说话,他就和和气气地回应两句;没人说话,他就安静地垂眸站,居然在这种人类荷尔蒙爆棚的军事要塞里站出了种遗世独立的气质来。
雷蒙惊讶地上前:“姜中尉?”
黑钢打造的升降梯正好在这时从上面落下来,雷蒙的声音和另一人重合在一起。
谢予夺从升降梯内走出:“姜小阁下,您找我……嗯?”
周围正乌泱泱地围观“传说中的残人类”的人群,蓦地一静。
谢予夺眼睛凌厉地四下一扫,嘴角缓慢地勾起,咧出他那招牌式的辛辣嘲讽的笑容。
“——大哥大姐,大爷大嫂,还有弟弟妹妹们,都一股脑围这地方干什么呢?大家伙儿这么闲呐?”
谢少将流氓似的一甩头,懒洋洋拍了拍手掌:
“回答我,宇域的异星生物杀干净了吗,流窜的宇盗们一个个揪出来揍了吗?今年的——哦,今年快过去了,那明年的真晶矿采集指标完成了吗?”
“没有?没有还不滚去干自己的活儿!?”
大部分军官见谢少将又张嘴骂人了,顿时拔腿就跑,作鸟兽散。
少部分第一次亲眼见到谢少将的年轻人们,个个一脸“滤镜成渣”、“幻想破灭”的死灰脸,被老兵们拎走了。
雷蒙愣愣地站在一边。谢予夺走到姜见明身边:“小阁下。”
姜见明转向少将,目光示意了一下散开的人群:“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吓到我了。”
雷蒙忍不住眼角一抽,心说您哪里像被吓到的样子?
他抱着怀里的骨灰盒走过去:“您不知道吗,有几个当天出战的银北斗士兵在交易区卖了他们的机甲录像……”
“当时您还在昏迷着,许多军官士兵听传言说在这次作战里计头功的是一位残人类,很不服气,就去看了当时的现场录像。三天过去,就变成您看到的这样了。”
姜见明:“卖机甲录像?”
雷蒙:“噢,卖这个也是银北斗的传统了,某些特殊战役的第一手录像还挺值钱的。”
“虽然要塞会期做出模拟复盘资料,免费发放给有人,不过哪有第一视角的现场录像刺激嘛。”
值钱。
姜见明不动声色地点头,记下了。
雷蒙疑惑道:“以您在这儿是?”
他知道姜见明此次受伤颇重,刚从昏迷中醒来,不应该是可以随便下地乱走的状态。
“……是这样。”
姜见明低头轻轻一笑,深黑的眼底似乎飘落了几枚阿尔法异星的雪。
他嗓音低缓地说道:“听说今日是霍林中校下葬的日子,我可以一起去送他吗?”
……
地底英灵碑,雪白的尖碑依旧数十年如一日地沉在黑暗的空间之中。无数碑身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为进入此地的三个人引领前路。
“抱歉少将,发讯息专门叫您过来。”
姜见明边走边说话,在这种肃穆的地方,他的声音也压低了一些:
“我确实是有点事想亲口和您说,但是小殿下不允许我带伤在外面逛太久……时限原因,只能麻烦您凑合我一下,多走几步路了。”
“没事,”谢予夺说,扭头看了一眼雷蒙手中的骨灰盒,“我确实该来送他一趟。”
“当年啊……”
少将眼里露出一点追忆之色:“当年我任要塞最高指挥官不久吧。霍林那个队里被插了个家世挺好的新人,是帝国那边走关系进来的,这事我有责任,怪我没及时发现。”
三人在一处碑前停了下来,但那并不是新碑,而是一块刻满了名字的旧碑了。
只不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间,有一处突兀的空缺。
雷蒙走上前,用特制的激光笔,在那里一笔一划地写上霍林的名字,空缺就这样被填满。
姜见明顿时明白了,或许这个空缺前面的名字,就是霍林中校当年的同伴。
或许那次事件后,中校已将自己视为行尸走肉,于是请求要塞在队友的旁边为自己留下一个位置。
直到今天的到来。
谢予夺惆怅地说道:“那几个傻子是真傻,他们怕我为难,怕我冲动惹事,一句话没跟我说自个儿忍了。他们可能想着新人就新人,带个一年半载也就带出来了,傻啊……后来任务里搞出了失误,十几个人,就回来了霍林一个。”
从那之后,这个唯一的幸存者就不再做远征的英雄了;他选择留在要塞,锤炼每年来到银北斗的新兵们。
浇灭他们不谙世事的天真,打磨他们不合时宜的棱角,成为很多小崽子们背后痛骂的魔鬼长官。
谢予夺叹道:“自从霍林担任新兵教官,第一要塞的新兵死亡率降低了整整八个点。”
“这家伙确实脾气偏激,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军人。”
雷蒙写完了,在旁边捏着骨灰盒,听见这句话无声地红了眼眶。
他掩饰性地一抹脸,弯下腰在地上摸索。那里原本紧密铺着一块块黑砖,此时其中的一块黑砖被按开了,下面竟然是空心的。
雷蒙将骨灰盒小心地放了进去。
——英雄们的名讳,将化作光团,悬于空中的白碑上,永远普照一年年踏入此地的后来者;
而英雄的尸骨灰烬,将寂静地长眠于地底的黑砖下,成为后来者脚下踏的基石。
这是银北斗英灵碑的全貌。
合上黑砖之后,雷蒙中尉开始哽咽,他下颔线条紧绷,不停地抹着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谢予夺与姜见明闭目默哀了一分钟,随后悄然走的远了一些,把时间留给雷蒙。
两人在稍远处站,姜见明开始说他的事情。
“昨晚我收到了腕机讯息,”姜见明对谢予夺道,“是关于今年皇帝陛下的寿诞宴,陈元帅让我去。”
谢予夺愕然,姜见明反倒坦然先承认:“一是被怀疑了,或者说,元帅八成已经知道我跑到远星际来了。”
其实谢少将蛮够意思,帮这位作死的前皇太子妃把消息压得很严。
不过大统帅毕竟是大统帅,时间久了,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见?
谢予夺:“那您想怎么办?”
姜见明无奈道:“还能怎么样,成功瞒到现在已经出乎我的预计了,等我状态再好一点,打个通讯过去给元帅道歉吧。”
更何况,如果他想借这次事件的功劳申请特拔,兜兜转转还是要过元帅那里,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没想到,谢予夺摸着下巴想了想,忽然说出了一句姜见明完全没有料到的话:“小阁下,那您不如直接回一趟帝国吧。”
“元帅不是让您去参加陛下的寿诞宴?今年排场应该蛮大,您也该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