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国历63年,战火纷飞的乱世早已落幕。新世纪的到来正如旭阳东升,令和平与繁荣的光辉普照在每一个帝国人的头顶。
人类在银河内占据三大恒星系统,其中九成都属于帝国疆域,三星系之外的区域则被统称为“远星际”。
在这个亘古未有的大一统时代,除了偶尔骚扰边疆的宇宙海盗之外,人类内部的相杀相争已经变得很少,发展与探索成为了新时代的主题。
夜色如薄纱般垂落,笼罩着亚斯兰星——这个帝国首都所在的星球。
第六院一楼的会客室内,还亮着朦胧的灯。一老一少两道人影,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陈.汉克老元帅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放下时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毕业啦,有什么想法?”
姜见明:“没什么有志气的想法,您听了会失望的。”
陈老元帅摇了摇头:“我不跟你多客套,孩子。”
老者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成尖塔状,眼神锐利起来,“银北斗远征军今年已经开始征军了,你愿不愿意?只要你点个头,老头子我明天就直接派专舰过来,护送你去远星际后方指挥部核心。”
陈.汉克的语调轻描淡写,内容却如平地惊雷。
若是这场谈话有外人在场,这时候铁定吓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银北斗远征军,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金日轮帝国护卫军与银北斗星际远征军,象征着帝国最强悍的两只军队,也汇聚了来自三大星系的最强人类精英们。
又因前者守卫国土、后者开拓边疆,被合称作帝国的银矛金盾。
如今世道太平,金日轮已经多年处于韬光养晦的状态,唯有银北斗的精锐们还在远星际浴血奋战,承担着开采资源与抵御异星生物的重任。
可以这么说,一个人只要挂上银北斗的军章,只要身在人类星系之内,那么无论他的容貌、出身、履历乃至品行如何,他永远都会是全帝国人心目中的英雄。
可姜见明的脸上一派平静,非但并没有点头,相反还飞快地摇了摇头:“抱歉,请允许我拒绝。”
他斯条慢理地从桌上的玻璃盘里拿起一块饼干,撕开包装,将饼干放到嘴里,笑了笑,“远星际……那是连太子殿下都牺牲的战场,我身为残晶人类,主动去找死算什么呢?”
陈老元帅眉头微微一沉,立刻道:“当然是让你去后方,我以帝国大统帅的名誉担保,你去到远星际之后,只需要在要塞做些战略分析的文职工作,不用上前线,不会有任何人身危险——除非银北斗全军覆灭,金日轮一卒不剩!”
“来,看看,”老人从军大衣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往姜见明的方向推了过去。
陈.汉克神色郑重,“这是银北斗的特级调令。”
“以你的才能,只要在要塞呆上两三年,建功的机会大把的有。到时候老头子给你特拔升迁,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新人类小崽子们,都得乖乖叫你司令——”
被推到眼前的,是一块黑色低调的芯片盒。姜见明试着把手指放上去,指纹锁居然打开了。
盒盖缓缓开启,内里盛放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芯片,正面赫然闪烁着银北斗的军徽。
姜见明凝望着那块无比尊贵、能够令不知多少人为止疯狂的芯片,调整了一下呼吸。
而后他无声地笑起来,摇了摇头,“元帅,您知道吗,今天我梦见小殿下了。”
陈老元帅的脸色微微一变。
会客室内的气氛似乎在无形中凝滞了。
在老元帅的对面,年轻的军校生慢慢地吃着东西,眼眸深处宿着温柔的光:“梦里我们在亚斯兰国立图书馆……他想靠近我,但我请他离开,我说死人不应再打扰活人清梦,然后平静地醒过来。”
喀嚓。姜见明咬碎了饼干,他默然喝了一口茶水,低声喃喃:“三年了,我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平静地面对莱安的幻影,好不容易才从痛苦中走出来。”
“我不想再面对那些旧事,也不想再奢求自己不配得到的爱人和名誉……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残晶人类,充其量在某些方面有一点天赋——但是这世上的天才太多了,帝国并不独缺我一个。”
“嚯,胡说什么呢。”陈老元帅故意竖眉瞪眼,佯怒道,“你这孩子,如果殿下在天有灵——”
姜见明忽的抬起眼,沉声道:“您想说,他会心疼吗。”
“三年前,殿下牺牲在远星际……我并不是最快知道消息的人。”
苍白的青年垂下了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淡漠冷静,但是语调分明微微发紧:
“那一天,一群帝国兵带着证件闯进了我的宿舍,当时没有任何先兆。他们驱逐了整栋楼的学生,只留下我一个人。唐镇想护着我,后脑直接挨了一枪托,被几个兵架着拖了出去。”
“我被客气却不容反驳地请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们翻遍了我的每一个抽屉与储柜,指纹锁都被军方的电子仪器打开;他们翻看我的每一本纸质书籍、笔记、日记,当然还有腕机和存储盘里的每一个文件。”
“我问他们有什么问题,又问莱安殿下是否出了什么事,没有人回答我。他们只是搜查……搜查到最后,那些军官与士兵面面相觑,又狐疑地上下打量我。”
“他们不敢相信,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搜到——这太可疑了,殿下生前爱的死去活来、甚至已经私定终身的小情人,怎么会过的那么寒酸?”
“当他们检查我的收支,发现余额只有几百币点的时候,他们更怀疑了。于是开始有人装作闲聊,问我近日的行程。”
“最后,一个军官戴上了感应手套,摸遍我的全身——他怀疑我贴身私藏了什么东西。”
不知何时,在姜见明淡淡的嗓音中,陈老元帅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老人那花白的眉头松动了,他愧疚地望向面前的军校生,哑声说:“……好孩子,是帝国对不起你。”
姜见明摇了一下头,他静了片刻,轻轻叹息:“莱安生前对我太好了,行事又肆无忌惮,上层有人猜测我这里会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比如最尖端的晶粒子镇定剂配方、新晶械武器、机甲、甚至帝国的政治与军事机密。”
“突然小殿下不在了,他们怕我在飞上枝头变凤凰又摔回地上的打击下,做出什么不应当的事……比如把帝国的机密卖给宇宙海盗,换个一辈子不愁吃穿。”
姜见明抬起脸来,“我完全理解。”
“但是。”
意外地,军校生的神态几乎可称温润,眼眸清澈得令人不忍心,“如果小殿下的未亡人是一位身份高贵、声名显赫的新人类小姐或者少爷,他不会遭受这样的猜忌和对待。”
陈老元帅沉默着。
算来他认识姜见明已经快有五年,他早知道,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智慧与通透,以及……掩藏在散漫之下的执著。
而此刻,这孩子正恳切地对他说:“陈老元帅,我很感激您的赏识,但是姜见明只是一介平庸之辈,请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吧。”
“普通人的生活?”陈老元帅深深地看着他,咀嚼似的重复了一遍。
姜见明颔首:“是的,我大体有些计划。先找个文职,帝国第一军校出来的学生想糊口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考虑留在帝都星城的某所院校教课。”
“……”
老元帅将手指捏得骨头轻响,涩声说道:“我看过你的毕业成绩,这太屈才了。”老人摇头吐出一口浊气,喃喃地又说了一遍,“……太屈才了。”
姜见明只是笑了一下,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婚,给莱安做一辈子的未亡人,或许以后会养条狗,再领养一个孩子……就像我的养父当年领养我一样。最好是个残人类女孩,乖一点。”
“如果能攒到足够的钱,我想在退休后搬去光荣自治领。那里虽然物价高一点,但是残人类能过的比较好。您说对吗?”
长久的沉默弥漫开来。
窗外淡云流动,月色明了又暗下来。会客室内再也没有人说话,却好像是一场无形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老元帅长长叹息一声:“我明白了。”
姜见明轻声说:“谢谢您。”
军校生站起身,敬了个军礼,“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他顿了顿,垂下了目光。就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他又抬起眼,状若不经意地道:“……对了,小殿下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吗。”
“……”
陈.汉克道:“我很遗憾,也很抱歉。”
姜见明摇了摇头:“您是帝国大统帅,也是小殿下的老师,于公于私,您都不必对我说抱歉。”
陈老元帅默然片刻,敲了敲桌案,指着那个打开的芯片盒:“拿着它走吧,孩子。如果改变主意,或者以后需要什么帮助,随时来军方找人。期限是无期,这是帝国欠你的。”
姜见明回身,他的表情掠过一丝复杂神色,将手缓缓放在孩童手心大小的芯片盒上。
犹豫似的停顿了两秒,他终于将盒盖关上,将芯片盒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谢谢您,元帅……我很抱歉。”
陈老元帅笑起来:“更用不着你对老头子说抱歉。好孩子,快回去吧,天要下雨啦。”
姜见明又敬了一个礼,无声地退出了会客室。
走出六院的时候,他站在大门处停了一下,回了头。
天色果然变得有些阴,空气中也带了些风雨欲来的湿气。而会客室的灯依然亮着,老人的身影依稀映在窗口,在夜幕之下显得沧桑而孤独。
姜见明垂下眼睫毛,他抬手摸了摸心口处的小盒子,抿唇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路,忽的发现柏树小道旁的灰杆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唐镇嘴里正嚼着一块糖片,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腕机,一只脚蹬在路灯杆上,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直到姜见明缓缓走到他面前,唐小少爷才抬起脸,挑起眉毛冲他笑:“哟呵,终于出来了?和军方的大人物聊得怎么样,要被破格提到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