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时间, 实在不好说是快是慢。
莱安侧卧在实验台上,翠绿的眼睛看着药液从?管子里一滴滴流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身旁的老人道:“如果到?了约定期限, 你们还拿不出药来, 我就去死。”
苍老的双手调整着药液的流速。弗拉基米尔头疼地皱着眉头, 嘴里喃喃道:“小殿下?, 您不会真是爱上什么?人了吧?”
爱。
亚斯兰提到?过?,人类的爱。
爱是什么?呢,莱安盯着自己手臂上此消彼长的晶簇。
“爷爷……”
一个嫩嫩的嗓音从?实验室外传来, 弗拉基米尔脸色微变, 回头:“西尔芙!?”
“谁带你过?来的, 这里可是……”
一个银发的小女孩从?实验室门口探头,五官精致得像雪精灵。
她怯生生道:“西尔芙不想跟爸爸妈妈走,我喜欢这里,想一直陪爷爷在这里做实验。”
莱安兴趣缺缺地闭眼。
对于这位灰鸮实验室的总负责人,他也知道一些。弗拉基米尔追随奥丁一世几十年, 自从?进?了灰鸮实验室就埋头搞研究,与家人的关系十分恶劣。
倒是这个叫做“西尔芙”的小孙女,似乎是个晶粒子学方面?的神童,这几年偶尔能见到?她在实验室的走廊里晃悠。看来是父母那边终于忍受不了, 要?把女儿?带走了。
“凯奥斯。”
忽然,小西尔芙叫了他一声, 蔚蓝的眼眸眨巴着, “我知道你叫凯奥斯。我一直想……”
弗拉基米尔怒斥道:“西尔芙!出去!”
西尔芙委屈道:“爷爷, 西尔芙已经学完书本上的知识了,我也想用凯奥斯做实验,研究出可以给人治病的药……”
还没说完, 小女孩就被爷爷像捉小鸡似的拎起来。弗拉基米尔怒气冲冲地将?西尔芙带出去了。
莱安觉得有?些好笑,心想倒是不难理解,她的父母为什么?想带她走。
这么?个纯洁无邪的女孩儿?,应该在家里抱着娃娃和童话书,而不是面?对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实验体淡定打招呼:“嗨你好我可以用你做实验吗。”
但也只不过?是匆匆一瞥,时代的巨浪呼啸着将?他们裹挟向不同的方向。无论是精灵般出尘的小女孩,还是实验室深处的少年皇子,都很?快将?彼此淡忘——
等候着多?年之后,以截然不同的面?貌再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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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春天的花又很?快地落去。
与一复一日地呆在实验室里的莱安相比,姜见明与林歌这边的变化更大。
自从?莱安离去后,姜见明开始在墙壁上画正字,数着三百六十五天。
林歌几乎每天都要?骂骂咧咧。
“哼哼,那个小混蛋就那么?好吗?”
傍晚时分,抢垃圾回来的少女一边把战利品往家里摆,一边嘟囔。
“反正你觉得人家是皇子,可高贵了,和我这种连你的大道理都听不懂的贱民才不一样,是不是……唔,今天有?一块土豆呢!这是叫土豆吧?把发青的地方挖掉煮煮能吃……”
“林歌。”
姜见明扔下?画正字的石块。他叫了少女的名字,黑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尘埃浮沉。
“来听我说点事,你想当个领主吗。”
“?”林歌回以迷茫的眼神。
姜见明目光淡淡地望着那面?记日子的墙:“我问,你想当个领主吗。”
林歌:“啊?你是不是生气了?这是什么?嘲讽别人的典故吗?”
“……”
姜见明并没有?开玩笑。给自己定下?的生命倒计时还剩一年时间,但他并不习惯于等待外物的拯救。
别离之前,他决定给跟了他这么?久的少女留点遗产。
这两天,姜见明一直在琢磨这事。一方面?,莱安屠杀了“尖角”领主派来剥削的人,这算是结了仇了,放着不管对于林歌及周围的流民们都是个后患。
再者,虽然他临别前教?了莱安一些反侦察的技巧,但皇室手眼通天,日后难保不会查到?尖角这边来,到?时危险更大。
但如果能直接把“尖角”占领过?来,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这两年林歌的晶骨开始成?长起来,成?年后少说也有?b级顶尖,甚至可能突破至a级。小姑娘天生是个适合在野区拼杀的性格,被他打磨得渐渐也稳重不少。等他死后,林歌只要?能镇住场子,守一方领土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收服几个小弟在身边,在野区做个吆五喝六的大姐大,至少不寂寞。
当然,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姜见明微微一笑,认真道:“你不是觉得,我指望皇子殿下?救命很?不靠谱吗?”
“那你去当个领主大人,让我在死之前享享福吧。”
——那是莱安离开的第一个月底。
第二个月,前期工作。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说完这句,姜见明就把尖角领地大大小小的信息背了出来。
林歌眼角抽搐,“所?以你早就在打尖角的主意了吗。”
姜见明:“也不是,z2野区那几个领主的信息,我大概都知道。”
确实,当年轻松挑起两个领地火并的就是这个人。
林歌:“……我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自己去谋反可能比指望小混蛋更靠谱一点儿?……”
多?年积累的信息量并不能让姜见明满意。
到?了真刀实枪干架的时候,一点偏差很?可能决定成?败,更何况他们是劣势方。
整整三十天,林歌早出晚归,在日常谋生之余窥探着尖角领地的动向,甚至冒险潜入过?两次,累得和死狗似的。
“给你两个策略,”姜见明对她说道,“一是正路,拉起一帮愿意听你话的人,无论是正面?突破还是用些伎俩,总之,带你的人攻下?尖角的领地。”
“二是邪道,擒贼先擒王。潜入领地,杀死或制服几个头领取而代之,但后续必然会存在服众的问题……你自己想吧。”
出乎意料,林歌选了第一个策略。
于是第三个月的月初,姜见明带她来到?了老地方点上了篝火。
果然还是有?人的。那些流民们成?群结队,畏缩地在远处巴望着。
显然,上次的血光之灾让他们彻底怕了,但又怕被秋后算账,所?以不敢不来。
第一次,姜见明没有?坐下?,而是站着。身前的篝火不再是温柔地勾勒出那副低垂的眉眼,而是自下?而上地映照出瘦削的下?颌。
“道恩,”终于有?人干涩道,“我们是,呃,我觉得咱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在这里和你们说话。”
姜见明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淡淡道:“两个月前,尖角的人死在这里,无一幸存。”
“他们至今没有?动作,不过?是和你们一样,畏惧那个拥有?超凡晶骨的少年。”
“但那孩子只是一个借住的贵客,想必终生不会再回到?这片野区。很?快领主势力也将?意识到?这一点,你们都清楚这里会面?临什么?。”
姜见明咳嗽了两声,敛眸看向身侧的少女,“……我命将?不久,不在乎什么?了。等我死后,你们觉得林歌会管你们的死活吗?”
流民们沉默地望着他。
姜见明低声道:“我累了,不可能等候太久。”
终于,慢吞吞地,有?一个干瘦的身影挤出人群。
姜见明立刻认出来了,那是他最后关头从?莱安的晶骨下?救下?的年轻男人。
两个月过?去,这个本来就瘦的瘦子更消瘦了,瘦得眼眶与颧骨凸出来,火光下?有?些阴森。
“以前,我们很?多?人觉得……只要?能活下?去,跪着活也是活。”
他嘴角抽动,沙哑地嗫嚅着,望着姜见明的目光渐渐悲怆,“但其?实反了。”
“命贱的人,站着是死,跪着还是死。”
干瘦的年轻人脸上似哭似笑,“道恩……我们现?在想听你的,还来得及吗?”
“我说过?,我命将?不久。”
姜见明面?不改色,一把将?林歌扯了过?来,“听她的。”
第四?个月,作战开始了。
既然人手备齐,这一场其?实并不难打。
原因无他,圣人类帝国对于平民的武器管制十分严厉。贵族出游,可以有?几百艘武装星舰随从?,而下?等人终生可能连一把枪械都摸不到?。
在野区作威作福的领主,放在旧蓝母星时代也就是个村长,根本触及不到?真正的杀伤武器。
在没有?多?少技术差距的状况下?,古老的战术发挥了奇效。
游击、突袭、埋伏、陷阱。
天时、地利、人和。
第一次行动在起雾的黑夜,姜见明盯上了尖角外出搜刮的小部队。
他用捡来的打火机、香烟和过?期杀虫剂做了几个延时炸弹,在偏僻的小山路引爆。林歌带领那帮流民冲出来,残人类们把玻璃碎片粘在树枝上伪装晶骨,把尖角的人吓得屁滚尿流,丢下?物资就跑。
次日早晨,那些命贱如草的流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靠反抗的勇气吃饱饭的滋味。
胜利增添信心,信心鼓舞士气。
只是姜见明的身体迅速恶化下?去。
为了维持作战计划运转,他不得不日夜操劳。高强度的精神消耗在燃烧所?剩不多?的生命,病症的发作越来越频繁。
林歌终于意识到?这样不行。
她跑去质问姜见明,不料那人低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到?今年才做这事?”
见她脸色铁青,才又改口:“……开玩笑的,之前你还小,我的准备也不充分,想打也打不下?来,现?在时机正好。”
时机正好。
是说把一块领地打下?来给她当遗产的时候,他也耗完了这条命,正好不浪费吗?
可是当初说好的,死之前享享福呢?
这个时候,尖角领主已经把她们这帮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退路早就没有?了。
他连这也算计进?去。
林歌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那个小混蛋呢?你这样等不到?一年的。”
姜见明摇头:“我有?数。”
……
游击战持续了三个月。
第七个月,当林歌已经习惯被最初那批流民们也称为“领主”的时候,他们和尖角的人之间产生了第一次硬碰硬的正面?冲突。
结果很?滑稽。
尖角的人打到?半途叛变了。
因为打着打着,他们惊讶地发现?,对面?那帮人的规矩很?奇怪,那个十几岁的少女领主更奇怪——她居然让所?有?人都有?饭吃!
老人、伤员、孕妇甚至残人类,都能和领主本人吃到?同样的食物。
不仅如此,在那里似乎没有?奴隶的概念,没有?人需要?冲领主砰砰磕头;
投降的战俘不会被滥杀,落下?残疾的同伙不会被抛弃;
最好的东西总会作为奖赏分发给立功的人,而不是给领主和领主的直系亲属……
闻所?未闻!
世上怎么?有?这样奇妙的领地存在?
尖角领地的底层“士兵”们一合计,砍了小头领的脑袋,偷了自家的物资,投降来了。
与此同时,周围更多?的流民也被吸引过?来,纷纷向林歌表示效忠。胜利的天平开始肉眼可见地倾斜。
这时,姜见明已经管不了太多?事了。他开始长时间地昏沉,每次苏醒时首先感觉到?的都是疼。
好疼。每一次说话、每一次呼吸都是上刑。
不过?后续的计划已经安排得很?好,倒也不必担心什么?。
唯一需要?惦记着的,就是把日子记清楚。
姜见明吃力地抬手,在随身的小破纸上画下?又一笔正字。
第八个月。
道恩.亚斯兰已经许久不在人前露面?了。
林歌把他护得很?严实。一些新加入的流民甚至不太清楚有?这么?个人。
只是偶尔在谈话中听说,曾经有?个披着斗篷在篝火前讲故事的黑发少年。是他养大了领主,也是他一点点教?会愚昧的人们,何谓善恶,何谓勇气。
第十个月。
尖角领主在一场内乱中被刺身亡。
大火烧了一夜,火焰熄灭后的次日,林歌入主了这片领地。
当她将?这个消息告诉姜见明的时候,后者的五感已经很?衰弱。眼睛看不清东西,听觉和味觉也迟钝了许多?。
听完后,卧在床上的那道身影吃力地伸手,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女孩儿?的头。
苍白的手掌探出来,是颤抖着的,指尖枯瘦得只剩一点皮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
姜见明怔了怔,朦胧间以为看见了已经去世的妈妈。
半晌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啊。
他恍惚地想,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
“别动,别动……”
林歌连忙握住他的手,她笑着,眼中有?宁静的光芒,“姜,我们赢啦。哼哼,你看,我可以比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小混蛋更早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吧。”
姜见明以为她会哭的,就像上次塞给自己苹果时那样。
但林歌只是笑着,抱着他的手臂,枕在床边不停地和他说话……说了很?久,他已经很?难长时间保持清醒,半途就昏睡过?去了。
第十一个月。
无论是“好日子”还是“享福”,都没有?如期而至。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领主,一群最低贱的流民们……面?对这样一股力量,周边的领主都在试探。
与此同时,大批其?余领地的流民拖家带口地前来投奔,转眼间超出了承载的极限。
内部也产生了分裂的前兆,主要?是关于如何论功行赏,如何处置尖角旧部,是否接纳外来者等等问题。
林歌每天每天都在焦头烂额,各种选择压在她的肩上。很?多?事情从?未有?过?先例。
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撸袖子干。
干着干着,时间就溜走了。
第十二个月依旧艰难,亏得姜见明隔三差五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帮她把漏子补一补,把最难熬的这两个月给熬过?去了。
所?以还真是正好。
日头沉下?去了,夜幕吞掉了最后那点余晖。
林歌趴在床头,看着姜见明划完了最后一笔正字。
那个“正”一点也不正,歪歪扭扭的。病人在疼痛与虚弱之下?,已经无法笔直地写字了。
窗外在簌簌下?雪,又是一个寒冬。
就这么?结束了吗,一年?
林歌觉得好不真实。她听到?姜见明温润的嗓音:
“如果以后有?一天……莱安真的回来了,帮我哄哄他。”
林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感觉自己是把什么?汁液往外吐,“你……”
“你要?不要?,再等等,我是说,等到?明天早上暖和点?”
姜见明摇头,含笑低喘着:“我想有?星空送送我啊。”
那能怎么?办呢?人家最后的遗愿了。
林歌背起姜见明,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就像当初丧母的黑发少年,背起又脏又臭的小垃圾,从?苍茫的旷野走回家。
只是这次颠倒过?来。
林歌背着姜见明,踩过?暗夜,头顶星空,走向慢性晶乱病人的万人坑。
姜见明很?固执地不许她看自己死亡的样子。所?以她到?那里,把人放下?就回来了。
出来的时候背上还有?一份重量,归途是一个人,今后余生也是一个人了。
林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的路,心里只有?唯一的念头:她已经是领主大人了,就连上等人才吃得起的小饼干,努努力也能弄到?手的。
这个时候,为什么?没谁来扯住她的衣角啊。
回到?领地的时候,天好像亮了。
但不应该,明明夜晚还有?很?长才对。
林歌缓缓抬起头,继而睁大了右眼。
她第一次看到?了星舰。
那是姜见明说过?的,能瞬间穿梭于星城与星城之间的大船。
星舰的尾焰照亮了夜空,如同白昼。领地里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赤足冲到?外面?,抬头张大嘴巴。
野区的贱民们从?未见过?的武装星舰,从?扭曲的球型空间中跃迁而出,向陆地快速降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