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昏暗中, 赤发的帝王打了一个激灵。
姜见明若有所思:“是对?方很强大吗?你们有没有进行?过?正面交战,交战过?多少次,具体战况怎样呢?”
“……不, 不。”奥丁连连摇头, 急促地?呼吸, “对?, 我们还没有……没有交战过?……”
他猛地?往前爬了一步,眼底爆发出无限急切和渴盼,“小孩, 可是我看不到, 也摸不到这个敌人啊!”
姜见明:“那敌人是怎么侵略你们的?”
靠黑波辐射……不对?, 是靠改变基因,植入人体。晶粒子改造了人类的整个生理结构,将人类变为不同物种?……
姜见明:“敌人侵略了您的领土,它难道不在您的身边吗?”
在,在的。晶粒子就在人类体内, 大气中宇宙里,随处可见!
奥丁的眼眶中爬上了血丝。如果,不再尝试晶粒子的剥离,不再试图让人类逃离晶粒子, 而是……
姜见明:“有没有尝试过?深入研究敌人,他们有什么长处和短处, 有什么特征, 喜欢运用怎样的战略战术, 和我方处在怎样一个关系?”
——而是转而研究,如何让人类击败甚至杀死晶粒子呢!?
的确,晶粒子就像埋在人类体内的定?时炸弹, 晶乱随时都?能终结宿主的性?命。
但在晶粒子的种?族意?识不活跃的时候,新人类的意?志是可以掌控晶骨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晶粒子与人类的融合已经达到了一个阶段,相互难以分割。
在这种?状态下,假如有什么办法?能让人类的意?识压制、摧毁甚至侵吞晶粒子的意?识,那会怎样!?
奥丁睁大眼睛,粗喘起来——
假如那样,晶粒子的力量,岂不是能够彻底为人类所用!?
“……但无论如何,这些的前提还是要有战斗的决心才行?。”
“战略性?撤退也是一种?手段,但如果只?是把逃跑当做最终目的,那就不太合适了。”
小孩的嗓音又嫩又脆,听得皇帝浑身发麻。
昔日的记忆从沉睡中复苏。
他想起那些日夜杀伐的岁月。每吞并一个新的基地?前,他闭眼想着?那些物资,那些武器,那些将要臣服于他脚下的人民?……
血液会发烫,嘴角会上扬,他会咬牙笑着?捏紧铁拳,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沸腾起来。
忽然,奥丁咧嘴,眼中射出凶猛的寒光,他先是低笑,然后放声狂笑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怎么忘记了。直到十七年前,在成为奥丁大帝之?前……
他还是被称作“赤血侵略者”的奥兰多,是在乱世中踩着?尸山血海建立帝国的男人。
这小孩说的没错。还未试过?正面交锋,为何要逃跑,为何不能尝试杀死敌人!?
奥丁抬起脸,眼中闪动光芒:“小孩,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你……你跟我来,我许诺给你这世上仅次于我一人的地?位和尊荣。你来与我一起将敌人击退,呃……好不好?”
姜见明神色微妙。
这,这个……
他本来是想鼓励一下这位大叔来着?,但似乎反而刺激到了人家。
黑发少年怵头地?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咳,谢谢您。但我觉得,嗯……战胜困难……主要还是得靠自己。”
治愈精神病也一样。
“要持之?以恒。”
药不能停。
“或许过?程很漫长,要相信自己,也相信别人。”
听医生的话,不要再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好的。”
时空的另一端,奥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好,好,我都?听你的……哈哈哈哈!!”
姜见明:“那您加油?”
皇帝心情大好,也不计较这个奇怪孩子的无礼,整个人都?轻快许多。还有闲心问:“小孩,你手里的那本书是什么?”
坐在星舰仓库内,姜见明眨了眨眼:“历史书。”
他说着?,给对?面亮了一下封皮。
天花板的照明灯落在纸质精装书的封皮上,照亮了烫金的书名。
瞬间,奥丁脑中轰然一道白?雷炸响。
暴君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他的瞳孔紧缩,盯着?书皮上的那一行?字。
《长夜六十三年——圣人类帝国的建立与覆灭》
圣人类帝国。
建立与……覆灭。
扭曲的空间,突兀出现?的奇怪小孩,荒谬的法?律条文,不敬畏新人类的残人类……
如果这一切不是梦……
昏暗中,暴君的红褐色乱发覆盖了面容,他听见自己沙哑开口。
“小孩……今年是什么年份?”
“新帝历55年。”
55年……他的圣人类帝国建立才十七年,今年应当叫做帝国历17年。
新帝历,新……
奥丁抬起头,睁大幽绿的双眼,重?新将对?面的黑发小少年从头打量到脚。
多么干净漂亮、灵动善良的一个残人类孩子啊。
一瞧就知道,是个出生在和平盛世下,从未沾染过?污泥与黑暗的孩子。
圣人类帝国的开国之?君,颤声向未来发问。
“是谁……灭亡了人类的第一个星际帝国?”
少年答:“是大帝陛下。”
“那么……建立它的又是谁?”
少年答:“是暴君奥丁。”
赤发皇帝猛然站起,眼底杀意?四射,喉咙中发出野兽咆哮般的怒音!
他的帝国——他的心血!!
他发誓令其千秋万代?的王朝!!
“你说的……你说的那个大帝陛下叫什么名字!!”
“他的性?别和样貌呢,哪里出身,父母叫什么名字……小孩,现?在如实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无尽的荣华富贵,如敢欺骗——”
对?面的星舰仓库中,坐在那里的姜见明吓了一跳。
手指一抖,厚重?的书籍就要掉落。
纸质书很贵重?,少年连忙往前一扑,双手猛地?抱住厚书,人就和小团子一样啪叽躺在地?板上了。
奥丁猛然一滞!
……下一秒他就要亮出晶骨,s级顶尖的晶骨将会瞬间掠过?这十几米的距离,穿透少年的身体。
少年会被凄惨地?扎穿在墙壁上。他将用晶骨对?残人类严刑逼供,问出那个在未来毁灭了他的帝国的罪人,斩草除根。
但小孩眨眨眼,慢吞吞抱着?书坐起来。
轻声细语地?埋怨道:“您喊什么。”
“——……”
暴君的面颊痛苦地?抽搐两下,眼眶里血丝通红,他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在矛盾中挣扎着?。
凝结了晶骨的五指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
多么干净漂亮、灵动善良的一个人类孩子啊。
新帝历55年。
他的帝国已然覆灭了。
但……人类的帝国还延续着?。
有个活在未来的小少年,告诉他不必逃跑。
去战斗吧。
奥丁皇帝缓缓弯下脊背,眼前又被水雾模糊了。
他哽咽着?,向对?面颤声道:“小孩……别怕……”
“我不……不伤害你……只?是。”
“只?是你看,我要去击败我的敌人了。你的大帝陛下既然灭亡了一个星际帝国,一定?击败了许多敌人……”
“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名字和容貌,给我一点前进的力量。”
对?面的小少年半信半疑。
过?了几秒钟后,他再次打开了那本纸质书,将那本历史书翻到了后面,竖起来让奥丁看到。
那一页所歌颂的,是推翻黑暗统治的革命者们。
最中间是一张插画,以星舰舰桥为背景,绘着?新帝国开国之?君的英姿。
年轻的新王神容冷峻,身披猩红披风。他有着?耀眼的白?金卷发,翡翠般美丽而孤高的眼眸,背后是赤金色的日冕般的晶骨。
凯奥斯……大帝……
扭曲的空间忽然绽放微弱的光芒,时间虫洞到了即将消失的时候。
新帝历55年的残人类少年,与旧帝历17年的赤发暴君,都?在那光芒中失去了意?识,醒来后都?各自怀疑了这段记忆的真实性?。
他们总共对?话了八分钟,命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发生了偏移,没人说得清是偶然还是注定?。
但无论如何,旧帝历17年。
灰鸮实验室停止了尝试剥离活人体内晶粒子的“诺亚”项目,“混沌矫正”计划正式开启,事实上成为了人类面对?晶粒子主动打响的第一枪。
研究方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奥丁皇帝甚至提供了自己的部分细胞组织与基因数据,让实验室进行?克隆与改造。
初期依然不停地?失败,千万个小小的胚胎在培养仓里死去。
几年时间过?去,实验员全都?绝望了,但皇帝的态度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其他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与此同时,奥丁变得对?政权更加敏感。旧帝历18年,皇帝在短短一年间将帝国法?典修改了三次,史称“法?典三改”。贵族与平民?、新人类与残人类之?间的阶级差异进一步拉大,皇宫前的死刑场上每日都?要处死上百名罪人并枭首示众,直到每一条砖缝里都?凝结了洗不掉的暗红色。
严刑酷法?让底层人民?日夜生活在恐惧之?中。大批不堪忍受的新人类乘坐星际飞船逃离蓝母星。
许多人死在了异星生物的攻击下,而活下来的那些,成为了后来的宇盗。
旧帝历21年,第一个反抗帝国暴/政的武装组织——白?鸽赤叶会在暗地?里建立。
他们高举“复兴人类文明”的旗帜,追求旧蓝母星时代?的平等与自由?。
理所当然地?,暴怒的奥丁皇帝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下达了必杀令。
旧帝历24年,熔岩宇盗团成立。
旧帝历32年,艰难地?与帝国周旋了十一年的白?鸽赤叶会,终于在一次大军围剿下遭到毁灭性?打击,被迫解散。
成员们各自流亡逃命,而通缉令早已遍布整个蓝母星的大街小巷。
皇帝想要的,是白?鸽赤叶会解散前的领袖——雯.赫尔加的活人或是尸体。
这一天,g6野区大雨滂沱。
一家破旧的小旅馆立在通往城区的偏僻荒路上,雨点噼里啪啦地?敲着?玻璃,模糊了旅馆内昏黄的灯光。
十几个黑袍罩身的人们披雨而来,他们喘着?气,向旅馆的主人出示了什么东西。主人的脸色变得严肃,在酒柜的密码锁上按了几下,亮出一个暗门,引着?那些黑袍人进去了。
这是白?鸽赤叶会仅存的几个秘密接应点之?一。
大雨直到夜晚还没有停。
草草吃过?晚餐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十几名白?鸽赤叶会的成员都?站着?,围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
这样的姿态,像是要商议什么很郑重?的事情。
但这些成员们神色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率先开口。
被簇拥在正中的黑袍人坐在木制椅子上,几缕濡湿的黑发从兜帽下滑出,又被一只?细白?秀气的手拨回去。
这只?手,随后落在了自己隐约显怀的小腹部位,兜帽下传来平和而柔缓的嗓音。
“有什么事吗?”
一个干瘦女人用肘子捅了捅棕发雀斑的男人,小声道:“文丹。”
后者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咬牙道:“领袖……把孩子打掉吧。”
“到了这里,我们就暂时安全了,您有足够的休养时间。后面的路程,我们也会用生命来保护您,完全可以……”
黑袍女人笑了笑,“不。”
说话者变了脸色:“领袖,为什么!?”
女领袖摘下自己的兜帽,她有着?黑云般的长发,肌肤瓷白?,褐色的眼睛深处藏着?灼灼的火光。
正是被帝国最高通缉令所悬赏的白?鸽赤叶会前领袖:雯.赫尔加。
“丹,琳,谢谢你们为我考虑。”
“但是首先,我想对?大家说的是,这个意?外?并不是你们任何人的过?错……请不要再内疚了。”
众人的脸上纷纷浮现?痛色:“领袖!”
那是大约两个月前。
这些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赫尔加被帝国军暗算,中了毒气,虽然强撑着?冲破了包围,但在启动机甲跃迁后,人就失去了意?识。
机甲坠毁在野区,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野区里游荡的贫民?们几乎就是一群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当那些暴徒们,发现?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衣衫凌乱昏迷不醒,之?后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是谁都?可以预见的。
等到白?鸽赤叶会的其他成员赶到时,所有人都?心如刀绞,恨不得以死谢罪——
他们圣洁无暇的领袖,竟被一个路过?的流民?所玷污了。
赫尔加在加入白?鸽赤叶会之?前是名门贵女,美丽端庄,学识渊博,更有着?a级的高贵晶骨。
而那个玷污她的恶徒,却是个连鞋子都?没穿的肮脏贫民?,残人类,还有些痴痴呆呆的。
流民?自然被成员们当场杀死,赫尔加醒来后只?是沉默了半日,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几人继续逃亡,好不容易甩脱了追兵,谁料悲剧没有就此结束。
两个月后,女领袖发现?自己受孕了。
……
外?面的雨声还在持续,破旅馆内有着?淡淡的陈腐味道。
棕发男人的嘴角抽了一下:“领袖,可是,您为什么……”
赫尔加摇了摇头,竖起食指:“嘘,请听我说。”
“那一天,我的机甲坠落在野区。而直到你们赶来救我,追兵都?没有出现?。我不认为帝国军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奥丁生性?残忍。想必他认为,那事的发生,对?我来说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打击;他认为,这样就算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和摧毁。”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赫尔加淡淡地?弯起眼眸笑着?,“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不认为那天的意?外?,是比我中了一枚子弹更严重?的事情。何况,你们已为我报了仇不是吗?”
“这绝不会击垮我,只?要还活着?一日,我都?会选择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希望大家也不要再为此消耗不必要的情绪了。”
赫尔加还没说完,已经有几个人红了眼眶。
等到领袖收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哽咽抽泣。
那位干瘦女人更是泪流满面,连声道:“是……是我们狭隘了,领袖!”
“但是……但您也不必留着?这个不应有的孩子,让自己受苦啊。我们都?知道领袖慈悲,但这种?厄运下的生命本就不应该降生的,领袖……!”
赫尔加垂眼,她在桌旁灯光下转了转手腕,看着?自己的晶骨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杰琳,嘘。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
“面对?一场突兀降临的厄运,我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她落下生着?晶骨的手,抚摸自己的小腹。神色中并无一个母亲的慈爱,却有一位战士的坚定?。
随后,这位黑发女人抬起头,眸如火炬,一字一句:“当厄运宣称它是我们的厄运,我们便必然要受它的煎熬吗?”
远处天际,隐约有雷鸣追着?雨云。
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们齐齐愕然,被领袖的这番话震住了。
赫尔加继续说下去:“我想要生下这个孩子,既然他在我的子宫里,就是我的孩子,而不是别的什么厄运或杂种?。”
“我当然可以扼杀他,但我偏不。我要生下他,爱他,教育他——”
女人微笑,“要他成为赫尔加的孩子,继承我的意?志,与我共同战斗。”
但那双褐色眸子又黯淡下来,她摇头“不,赫尔加……赫尔加家族背叛了革/命,从今以后,我不再是我父亲的女儿。”
“我要把我的母族姓氏送给我未来的孩子。说起来,我有对?你们提起过?我母亲的姓氏吗?”
成员们面面相觑。那个棕发雀斑男人犹豫了一下:“我只?记得是一个源自东方的古老姓氏。”
“是的,‘姜’,我母亲姓姜……对?了。”
赫尔加眼前亮了亮,抚掌笑了,“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名字,无论男女都?很适合。”
“等到孩子出生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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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历史书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赫尔加的孩子保持了讳莫如深的态度。
显然,无论是其余白?鸽赤叶会的成员也好,后世的学者也罢,都?没有这位女领袖本人那般豁达的心胸,可以直面这个孩子并不干净的身世。
但人们依然可以从蛛丝马迹中拼凑得出:雯.赫尔加未婚受孕,在白?鸽赤叶会的秘密据点内完成了出产,诞下一个婴孩。
很可惜。
这个婴孩并未能像人们所期盼的那样,回应他母亲的信念。
“……领袖。”
当干瘦女人杰琳将哭啼的婴孩抱起的时候,整个人脸色煞白?,比刚经历过?分娩之?痛的赫尔加看起来更加糟糕。
“……是个……”
旁边,文丹闭了闭眼,艰难地?吐字,“是个残人类。”
小旅馆的暗房内,昏灯摇曳。赫尔加躺在木床上,汗湿的黑发蹭乱了枕头,“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领袖,但他是残人类……”
文丹的嘴唇在发抖,“这样的世道……现?在连白?鸽赤叶会也覆灭了,残人类活着?才是折磨……”
“让这个孩子解脱吧,领袖,只?需要一枪,不会痛苦的。”
赫尔加闭上了双眼,她的手指抓紧了身下的被褥,喃喃道:“是啊,这样的世道……”
两行?泪水缓缓从女领袖的脸颊落下,她把唇瓣抿得很紧,久久不语。
文丹默然掏出手/枪,从杰琳手中抱过?啼哭的婴孩往外?走。
就在他即将跨过?门槛时,听见赫尔加轻飘飘的嗓音在后方响起。
“我不屈服于这世道。”
赫尔加睁开被泪水浸湿的眼眸。她平静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抓着?单薄的被褥,在不见天日又阴冷的地?底暗室低声道:
“这个孩子,名字就叫姜见明。”
“我希望……”
“他将在长夜尽头,得见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