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说接下来?别看, 你大约也不会听。”
莱安叹息了一声后,操纵着?金晓之冕在晶巢外停下。
梦境中,最后这?段距离也走?掉了。
姜见明也终于不流泪了, 纵使绵密的痛楚仍在撕扯着?胸腔。
他似乎能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又似乎一点?儿也猜不到。
莱安与黑鲨基地已经?彻底断联, 这?里没有仪器, 没有科研人员,自己也已经?油尽灯枯。
这?个人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将身体内的晶粒子抽离出来??
“姜。”
莱安神态安宁地望着?远处的星空, “我还是觉得你在这?里。”
他本就因反噬而损伤的皮肤上, 开始浮现细碎的晶状物质。
“我曾经?, 只是想在这?个你期盼已久的新?帝国,还给你一个完整自由的人生。”
“尤其……在得知你的匹配基体又是无晶人种之后。”
姜见明怔住。
他皱眉,“……什么?”
他忽然反应过来?,然后呼吸急促。
果然……自己也是承载了意识投射的基体,曾经?是和凯奥斯大帝在一个年代的人!
虽然心中已有猜测, 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会在这?种离奇的情况下得到了证实!
“林歌说,应该让你永远不要记起那些苦难,平凡地重?活一生, 绝不能再牵扯到与晶粒子的战乱中来?。我也……我也……”
莱安有些说不下去了。姜见明凝望着?他,不禁接上了那句话:“你也觉得, 那样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 ”莱安笑着?眨了一下眼?, 轻轻道,“可我偏偏又遇到了你,又一次。”
又一次看到你那仰望星海的双眼?, 还有不甘平庸的灵魂。
原来?无论是身在残破的乱世废土,还是生于表面?和平的昌盛帝国,不屈者?永远不屈。
“所?以我知道你会来?……我要你来?。”
无论路有多么漫长,无论你在半途会有多么疲惫,哪怕代价是再次回忆起那些前尘苦难。
我都要你披荆斩棘,跋涉而来?……
少?年储君闭上了眼?,眉宇因痛楚而蹙起,浓郁的晶粒子开始从他的伤口外溢!
“回到我们?未尽的征程上来?。”
再一次。
成为那个为帝国带来?黎明的人。
“来?见我,陪我凯旋。”
无数赤金色的碎晶纹路撕开血肉,爬遍皇太子的肌肤,让他像个开裂的水晶娃娃。
姜见明惊极地望着?这?一幕。
“等等,”甚至下意识想伸手,指尖穿过虚无才?发现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你要……”
脑中白光一闪,他似乎懂了。
——晶粒子对人类的躯体进行了植入,但前后两次大战已经?证明,莱安可以靠精神意志对晶粒子的意识进行反压制。
那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达到某种高度,乃至可以控制体内每一粒晶粒子意识的话呢?
是不是也能够做到,强行将晶粒子拆离身体?
如果一个人对晶粒子的控制力,甚至超过了晶粒子回归晶巢的种族意识呢?
是不是可以让那些晶粒子,在被拆离之后长久停留在某处?
像跪伏在黑暗中等待征召的臣子。
等待数年之后,什么人的到来?。
姜见明浑身震悚。
记忆深处天?旋地转。银北斗,英灵碑,遍布暗血的金晓之冕……
他用赛特打开了驾驶舱,浓郁的晶粒子扑面?而来?,让他像今日一样崩溃流泪。
“如果你愿意……我……我会……”
莱安吃力地抬起手,眉眼?柔软。
“永远走?在你的前面?……”
“守护你。”
沾血的手指敲在键盘上,留下五行字。
那是曾让姜见明无数次午夜梦回,刻骨铭心的五行字。
〈我的爱人〉
下一秒,姜见明听见撕裂的声响。
那么近。
“……!”
莱安浑身紧绷起来?,他痛苦地咬牙,额角青筋暴起。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体内的晶粒子扯出,黏连的皮肉筋骨随之撕裂,血雨飞溅。
〈请你〉
咚,一声闷响。
粉身碎骨的剧痛让莱安再也坐不住,颓然从驾驶席上斜斜栽倒,倒在冰冷的甲板上,白金长发浸在鲜血里。
他发出轻轻的闷哼,手指痉挛着?,在地上擦出凌乱的红痕。
这?只是开始。
很快,第二次撕裂又爆发了,在开裂的血肉中能看到森森白骨;然后是第三次和第四次,内脏破裂,骨骼断裂,血管爆炸。
〈点?燃那枯槁岁月〉
那般骄傲强悍的君王,此刻只能在自己的血泊中喘息。
莱安从喉管中呛出血沫,眼?尾却带着?笑意,低低说:“别怕……”
撕裂的频率越来?越快,金晓之冕的驾驶舱内血污越来?越多,一点?点?变成姜见明熟悉的样子。
〈穿过旧文明的残火〉
“也别想着?学我……”
莱安哑声喃喃,“我能做到这?个程度,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呵,你会想起来?的。”
“……你早晚会,”他的眼?眸却突然涣散,“想起所?有……”
金晓之冕内安安静静,嗓音回荡后消散。
〈与万里寒星〉
姜见明看着?。
他连眨眼?都不敢,就这?么看着?他的小殿下把自己撕得残破不堪,不成人形,直到气若游丝地昏死过去。
机甲外,宇宙依旧永恒静默着?。
黑暗之中,姜见明轻轻地凑近。
他单膝跪在血泊中。
“殿下。”
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一般。
〈于人类的黎明降临之前〉
姜见明索性躺了下去,贴着?莱安躺在那片暗血之中。
他感觉自己像是沉在了星海里,心境从未有过地悲伤,却也从未有过地旷远。
“我的原身,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嗯?”
他隔着?修罗地狱般的惨景,眼?眸泛着?水光,像猫儿一样轻轻用鼻尖去蹭莱安的额头。
“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
力量弱小,身份卑微,没有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
“残人类而已啊。”
〈苏醒在我的怀里……〉
“不是么?”
姜见明含着?一点?软糯的鼻音问,“嗯?”
明知道听不见,明知道……
他还问:“殿下,你为什么这?样爱我?”
就像莱安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戒指……”
忽然,莱安微微睁开了眼?,意识迷离,气息微弱,“戒指……戴着?……”
“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戴着?……”
姜见明轻声叹息,说:“知道了。”
“我爱你,姜……我爱你。”
弥留之际,细碎的水珠再次沾湿了睫毛。
这?个人居然又哭了。
“这?次,你能不能……”
“答应我……让我爱你……”
似乎记忆融合之后,莱安身上的某些特质变得柔软了许多,无论是哭还是笑都那么鲜活。
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又一次爆发。
“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姜见明嗓音飘渺,“你的求婚,还有这?枚戒指。”
“下次……也要……”
“也答应了。”
就这?样,直到一切安静下来?。
已经?不成人形的少?年静静倚靠在驾驶席旁边。
他该死去了,但他并没有。
他的身躯发生了异变。晶体开始混乱地冒出来?,填补了他残破的伤口。
就像玛格丽特那样,他正在变成一个全?新?的怪物。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莱安显然还能保持神智清醒,体内的晶粒子还在持续往外逸散!
而姜见明依然只能看着?。震惊与悲痛的情绪切换得过快,他现在的神智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怔怔地想莱安刚刚的话——莱安说,“我从一开始就是……”,是什么?
凯奥斯大帝的身世是什么来?着?……
心绪混乱,姜见明一时竟想不起来?。
莱安隐忍地皱着?眉,那些异变在他身上时涨时消。
他似乎顾忌到损伤机甲,在操纵屏上设定了最后一个程序,随后挣扎着?爬起来?推开了驾驶舱门,把自己摔了出去。
舱门外,是白蒙蒙的晶巢。
因为此前的那些打入的武器,晶巢的大地遍布裂纹,许多地方失去了光泽,磅礴的晶粒子正在混乱地游移着?,试图修复那些伤痕。
浑身是血的少?年落在白晶之上。
身后,l-金晓之冕内置的程序启动,机甲向晶巢之外飞去。
一段时间后,它将会被银北斗第一要塞回收,然后长久地沉睡在英灵碑内。
莱安回头,眯着?眼?看金晓之冕变成一个小点?消失。
身上晶体涨消的拉锯战还在持续,他此刻已经?不太像人类的生命形态了。
他的任务也已完成了。
他将黑鲨基地的武器打入了晶巢,为银北斗做了引路人,也将整个基体的晶粒子留下。
哪怕退一万步说,姜见明没有选择这?条残酷的道路,但当危难真正来?临的那一日,他至少?会将晶骨戒指与智脑赛特交予帝国。
那时候,这?份力量依旧能为后人保驾护航。
所?以,无论是为私还是为公。
无论是为种族存亡,还是为他的爱人。
他都做到极致了。
古往今来?,这?两样常常是冲突的。如今竟能两全?,实在是很幸运的事。
但莱安依然往前,往晶巢深处走?去。
就像许久之后,姜见明将会护着?昏迷的他走?在要塞的地底,明知已入绝境,却仍以利刃迎上潮水般的异星生物。
勇毅者?,必战斗到最后一刻,才?肯令高傲的脖颈接受死神的献吻。
四面?八方的空间在微微震动。
浓郁到恐怖的晶粒子蜂拥而来?,尽情啮咬着?这?个曾令它们?望而却步的帝王。
它们?曾经?被这?个人污染意识,现在终于可以尽情折磨他的肉/体,腐蚀他的精神。
“来?吧。”
莱安却轻蔑地伸展手臂,“看看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
他说着?,体内属于自己的晶粒子还在持续逸散,似乎非要榨干到最后一丝才?肯罢休。
l-金晓之冕已经?远离,但正好。
他所?控制的晶粒子太霸道,驾驶舱的空间又很小。
时久日长,意识消磨之后,太高浓度的晶粒子有可能会伤到姜见明。
“剩下的这?点?……”
莱安自言自语道,“提前去见你吧,好想你。”
他闭上了眼?睛。在人类的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一粒无色透明的晶粒子颤抖到极处——
——……倏。
它转成了赤金色。
像一粒种子,或一捧燃起的星火。
星火燎原。
最后一股晶粒子流猛地从莱安的身体上拔起,也将最后一丝生命力从基体上抽走?。
闪着?赤金光泽的亿万粒子脱离少?年储君的身体,盘旋如星云。它们?脱离了死寂的晶巢,向宇宙升腾而去。
好似白鸟染血,振翅而起。
我的挚爱,请给我横渡黑暗的孤勇。
让我飞跃星海,回到你的身边。
……
这?浩瀚又破碎的梦境终结之前,姜见明看到了这?股晶粒子流的去向。
他看到,这?点?微薄的意念在黑暗的宇宙中跋涉,横穿了几光年的距离。
“它们?”曾无数次迷失方向,无数次险些忘记自我,无数次被宇域中的其他晶粒子摧残。
但“它们?”又无数次醒来?,无数次继续前行,甚至无数次对试图来?犯的晶粒子进行反制,将自我意识传导得更远更快。
后来?,“它们?”抵达了帝国。
抵达了第一星系。
抵达了帝都。
彼时,帝都亚斯兰星城的第三区,正值夜晚。星城最高的山峰上,暴雨倾盆。
学者?曾经?预测,今天?会有一场美丽的流星雨。
许多背包客都准备在山顶上度过梦幻的一夜。可惜天?公不作美,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没有人能料到,此时会有一位年轻的残人类中邪了似的非要在这?种暴雨天?气爬山,手里握着?一块死晶。
就像没有人能料到,这?一切的故事,早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翻开了篇章。
后来?的后来?。
雨停了,云散了。
被洗净的夜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干净,像一块黑蓝色的玻璃。
残人类已经?求仁得仁地染上晶乱,他浑身湿透,在泥水与乱草间冻得颤抖,在病发的剧痛下无数次晕厥,哪怕醒来?也是意识模糊。
所?以……当他朦胧间看到天?边划过赤金色的“流星雨”,万千灿色如归巢之鸟,悲泣着?奔他而来?时。
也只误当作是幻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