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总之……”
林歌重重地清了清嗓子,“现在狗日的晶体教激化了矛盾,所有计划都得提前。今后的事谁都说不清, 只能临机应变了。”
“陛, 不要说脏话。”西尔芙在旁边淡淡道, “我认为晶体教出现得很蹊跷, 人类反攻的势头刚刚起来,他们就成长起来了,简直像是瞄准了要给我们当头一击一样。”
姜见明心领神会:“次遇上, 我会多加留意。”
话音刚落, 他手边就传来轻轻的触感, 低头一看,莱安晶骨又缠上来了。
唔,这次是两条……姜见明无可奈何,任晶骨一戳着自己,疼倒是不疼, 就是有点烦人。
他看向首领,不禁问道:“莱安殿……陛……今后也会一直这样吗?”
西尔芙摇头:“不,他快要回去了,我推测最多维持到明天。现在的技术下, 基体还不能长时间承载原身的记忆。”
果然……姜见明不知怎么有点怅然若失。
戳了大概有两分钟,晶骨安静来, 两条并排着卧在姜见明腿上, 找了个舒适位置, 团成一圈不动了。
姜见明耐心地把它们捞起来,准备塞回被子里,这次掀开被子时候他看清了, 晶骨是从莱安心口延伸出来的。
从人类的身体上不受控制地冒出晶体状的物质,还能够有自主意识地游动,这景象其实挺叫人恶寒。
姜见明却定看了几秒,改变了主意,把晶骨轻轻地放回自己怀里,心想抱着就抱着吧。
这个上午,因为担心刚发病姜见明和状态奇异莱安,林歌与西尔芙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快中午了,女皇帝才因为国事不得不离开。
姜见明从窗边目送林歌背影走入飞行器内,忽然很想问问首领,自己是否也是什么特殊存在,比如某具基体什么。
毕竟,皇帝和首领对他态度有点太好了,好到不合理。他在星舰上记忆丧失,以及两次已经忘记了内容的幻梦也很可疑。呵,说起来他还是孤儿……
姜见明心里已经有了六七成把握。但正欲开口,又犹豫了。
他觉得万一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话说出来,首领必然尴尬为难。
最后,姜见明也没问出口。
午莱安醒了,精神却似乎更加萎靡,并且时有痛苦之色。
他已经很不清醒,只认得姜见明。晶骨从背后延伸出来,杂乱又扭曲地从床上曳到地下,像被丢弃破铜烂铁。手脚指尖也被晶骨覆盖,非人感更加强烈。
姜见明只是心疼,一边抱着莱安拍抚,一边扭头问首领:“他好像很难受,不能提前结束投射吗?”
“可以是可以。”西尔芙深深看着两人依偎的身影,轻声说,“但是……他难得冒了生命危险来见您一次。”
姜见明被这句话扎得眼眶一酸,差点没绷住,哑声道:“……我明白了。”
他推了这天所有计划陪着莱安,幸好身为皇太子妃,还是全帝国都知道身患绝症皇太子妃,也没人敢强迫他做什么公务,说请假也就请假了。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伴着彩云落下。月亮与几颗星子升起来,悬在黑色的天幕上。
姜见明开了床头的小灯,细细地削了个苹果喂给莱安。
后者迟缓地眨着翠绿的眼眸,很配合地吃掉了,但最后一块用晶骨塞进了姜见明嘴里。
好像他越是不清醒不正常时候,越是喜欢用晶骨而非人的肢体,姜见明又暗自记一条。
那条晶骨忽然环过他上身,把他推倒在床上,继续延展。不到一秒时间内,他手腕和脚踝都晶骨按住,像条在案板上露出雪白肚皮的鱼。
姜见明眸色微动,昂起秀长的脖颈,灯光被覆盖上来的阴影挡住,莱安把他压在身。
莱安目光失焦地咬着他锁骨,眼底浮现出浓烈渴望。他摸出姜见明挂回脖子上戒指,固执地戴在他无名指上。
灯影昏黄,晶骨游移过残人类紧收的腰线和大腿,但仅此而已,没有做出更过分事情。似乎只是想切实地感受爱人身体。
姜见明仰躺在储君身下,侧头细看那枚戒指。赤金色的晶莹光泽落入眼底,忽然觉得多戴戴也没什么不好。
“晚安吧,殿下。”
闭眼之前,他主动亲了一莱安唇。
……
第二天早晨,莱安醒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当然,原身的记忆也消失无踪。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用晶骨抱着姜见明睡在一起,床头桌上还散着慢性晶乱发作时的急救药,顿时头皮都麻了。
他脸色铁青,把姜见明塞进治疗舱里时候手指都在抖。
被弄醒姜见明哭笑不得,在舱内拍着盖子,求殿下放他出去解释。
解释工作进行得十分困难。
姜见明无意对莱安隐瞒什么,但前因后果太荒谬,当初加西亚能接受自己就是自己莱安皇兄已经颇为吃力,现在又要接受自己就是自己父皇……实在不是什么容易事情。
最后姜见明看莱安神色实在阴沉,只好卖了女皇陛来安慰他:
“您看,这样一来,以后林歌陛就是您的义女而非义母了,是好事啊。”
是不是好事,姜见明不知道,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莱安每日都要去皇帝那边闹,不是冷嘲热讽地找茬,就是直接祭出晶骨打架,完全拿皇帝当成了发泄口。
对此,西尔芙老神在在地表示挺好,发泄出来心结解开,以后就没事了。
她还主动拉着姜见明坐在一旁,八卦当年旧事:“您知道林歌和大帝陛为什么不合吗?”
……好家伙,姜见明暗想,大帝记忆才短暂回归了一次,首领就对女皇直呼其名,再不叫陛了。
西尔芙温温柔柔地笑着:“是因为亚斯兰统帅缘故。”
“林歌年轻时候差劲得很,口是心非又是个醋魔。她心里敬爱统帅却不肯认,看陛和统帅亲近,就和疯狗似的逮着人家咬……然后被陛揍得和落水狗一样。”
皇室八卦太刺激,姜见明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首领正说得开心,陈老元帅又来了,见这情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气得手杖咚咚敲地,梗着脖子冲女皇和储君喊别打了别打了。
姜见明几乎怀疑他们准备立地成立个夕阳红群口相声团,讲上一整天开国笑话。
若真是这样会很快乐,但老元帅说出的却是:“紧急军情。”
“银北斗第一要塞遇袭,又是晶体教人,攻势很猛。现在小谢不在,要塞八成挡不住。”
陈老元帅沉声说道:“得急速派遣援军了。”
空气为之一凝,四个人同时敛容。林歌阴沉沉地把凌乱的云鬓一捋,莱安也面色不虞:“银北斗三座要塞几十年来互为支援,从来没向帝国要过援军,现在第一要塞被捅了刀子,第二第三要塞在干什么?”
陈老元帅:“第二要塞被熔岩宇盗牵制,自顾不暇;第三要塞军事力量本就不强,艾玛少将担心黑鲨基地有失,拒绝出兵救援。现在支援的良机错失,只能由帝国发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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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兵救援的决断下得很快。
这别无选择,第一要塞是银北斗最前线,也是向远星际进军最重要据点。倘若第一要塞有失,帝国的形势立刻就会转为被动。
更何况如今谢予夺的远征舰队已在归路上,如果被敌军切断了后方,结局不堪设想。
姜见明私里对莱安说,很大可能是晶体教知道了自治领副议长来访,猜到帝国准备进入全面反攻态势,这才对银北斗要塞了重手,这是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他们还真被打疼了。纵使帝国方前天与洛佩斯副议长达成了一致,决定对全体国民公开真相,但具体怎么公开,后续又怎么稳定人心,其中都有大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需要考虑在内。战况却等不了,再拖去要塞就没了。
陈老元帅:“帝国诸军团包括金日轮在内,都对银北斗要塞与远星际战场不很熟悉,更不要提与晶体教作战。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请两位殿下先去一趟了。”
军部的统帅办公室窗明几净,姜见明久违地敬了个军礼,神色沉静:“是。”
莱安皇太子抱臂倚在一旁,他没有行礼也没有应声,深深地看着姜见明的侧脸。
……
新帝历64年春暮。
帝国紧急发兵支援远星际要塞,皇太子莱安.凯奥斯为舰队总指挥官,皇太子妃、上校姜见明为参谋,即刻筹备人员军资,准备动身。
同时随军同行,还有来自光荣自治领原长泽原小公子。
当然不指望他能有什么战力,主要是希望002号基体尽快熟悉远星际战场环境,配合黑鲨基地的后续实验。
“凭……凭什么啊!”
白翡翠宫大厅内。
拉里脸庞通红,愤怒地喷着唾沫。
“什么晶粒子什么基体计划,听都听不懂,你们,你们怎么能这么……这么……这么自说自话地决定了别人命啊!?”
这位自幼陪伴原长泽、其貌不扬的男侍者站在下面,又急又怒地仰望着自治领副议长,仰望着女皇帝,仰望着皇太子。
在这尊贵的大人物的衬托,他像只卑微的,可怜,急得团团转小蚂蚁。
“太无礼了,拉里.霍恩!”洛佩斯冰冷怒斥道,“如果不是皇帝陛恩典,允许长泽和你告别,这里根本没有你说话份。”
拉里面如死灰,膝盖一软,他像个封建时代奴才一样跪在洛佩斯女士身前,砰砰地磕头。
“不不,洛佩斯阁,求求您阁,您知道,小公子他是个残人类啊,他体质不好也没有武力,受不了高浓度晶粒子也经不起吓,他去了能帮上什么忙啊,他会死在远星际……!”
“拉里,拉里!”原长泽扑上来,哭着将他往后拽,“别这样,是我同意去的,是我!”
拉里眼里爬满了血丝:“凭什么就得是小公子……他不是什么实验体!他是个活生生人啊!!”
莱安皇太子突然开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男侍:“——正因为他是个活生生人。”
“帝国即将进入战时状态,全人类都要随时准备着为这场战争付出性命,没有谁可以例外。”
他面容冷峻到有无情地步,右手却负在身后,在谁也看不见阴影攥得死紧。
……如果可能,谁不想保护好敏感多病残人类,最好能永远把人关在治疗舱里,或者关在开满金玫瑰的宫殿深处。
“没关系,没关系。”原长泽轻轻地摇头,强笑说着,“殿下说了,只要打赢了这场战争,我就能回来啦。”
拉里扑上去抱住了自己小主人,他长大嘴巴,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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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见明站在金日轮军用星舰港入口。
风吹动他白金相间的军装大衣。黑发青年淡淡垂眼睑,戴着白手套双手将外衣的扣子多扣了一枚。
这日的天气并不好,阴云压在头顶,据天气预报说再有两个小时就要打雷下雨。对于迷信人来说,很不像个吉兆。
“上校!”“上校!”
贝曼儿和郑越已经在等着他,都是整齐金日轮军装。
姜见明走过两人身边,远远地看到停泊在港口的星舰队列,黑压压大片,像一群俯身躯钢铁巨兽,极具压迫力。
他问:“军部凑了多少人?”
贝曼儿道:“星舰六百艘,士兵约八万。”
她嗓音清脆利落,但是表情却写着没底气。星舰六百艘总共八万人,不少;但作为奔赴远星际援军,这个数量也不能算多。
郑越看出她不安,在旁边说道:“这次咱们是要赶时间。紧急调派出来的兵力,不容易了。”
“军部还拨了大量的新晶械武器、战斗无人机、军用武装机器人,哦,还有配备了高级智脑机甲。上次在亚斯兰防御战里大放光彩的b级自爆机甲s-易水寒,足足给了四千架。”
“那确实不容易。”姜见明肯定了一句,拍拍贝曼儿的肩膀,温声道:“没事,莱安殿下一个人能当万艘星舰用,那我们的兵力就是一万零六百。”
他这话当然是开玩笑,不料说殿殿下到。莱安从对面走来,身后跟着原长泽和拉里。
储君穿的是以前在银北斗时那身收束紧身皇族礼服,雍容而不累赘,于战斗无碍;白金色卷发也久违地用发带扎成高马尾,长长地垂在背后。
他走到姜见明身旁,翠眸深邃,问:“准备好了?”
姜见明点点头:“走吧。”
片刻后,他们并肩站上高台。
方人头攒动,如浪如潮。
此刻,六百艘星舰外,八万士兵都站成笔直的军姿,仰头看着他们。
能够跟随两位神话般的殿下出征,又肩负救援银北斗要塞重任,这士兵们各个眼中含着激动。
郑越敬了个礼:“请两位殿下训话。”
重要战役前,由长官训话鼓舞士气是例行流程。莱安看了姜见明一眼,缓慢伸手调了调麦。
他面容依旧如孤山寒冰,冷淡启唇道:“我没什么好训话,接下来这半个钟,你们写遗书吧。”
旁边的郑越瞪大了眼,这……
莱安:“我可以向诸位坦白,接下来的战役九死一生,甚至可能十死无生。如果有人想要退出,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做主免除你们的责罚。”
士兵们愕然,笔直的站姿开始松动。
他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他们不敢相信一贯冷傲自负储君,战无不胜储君,今日竟然会面对自己士兵,未战先言败。
姜见明暗叹一声,他是在场之人中唯一能理解莱安话中真意的。
驰援银北斗本身,不至于十死无生,但现在去了远星际士兵,很可能就是下一次白鸟远征人选了。
他无奈地伸手,从莱安那里把麦要过来。就好像那次大典,不过这回他不恐高了。
姜见明开口:“皇太子殿下已经说了,想离开人可以自便。”
方骚动更甚,有几个人扭头往来时的路看去。
有几个人犹豫地摸了摸脖子上挂着照片项链、口袋里护身符,哪怕只是临行前伴侣为他们系好的领带。
“但是,我也要你们再次想起这个星城遇袭的那一天。异星生物在城镇里嘶吼,瓦砾从高空中落下,平民尸体堆满大街那一天。”
姜见明嗓音平静:“你们都是最优秀战士,应当可以觉得到,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前所未有战役,面对着闻所未闻的敌人,而身后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当然可以在今日转身离开,但如果未来有一天。”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字一句道:“当你们在后方苟且偷生,眼睁睁看着外敌入侵,战火肆虐,国破家亡。”
“当你们见到白发苍苍父母和牙牙学语孩子躺在血泊中,爱人在你们的怀里流失了全部的生命;
“当你们意识到帝国战败,仓皇爬上一架小型星舰试图逃离故土,回头时看到满目疮痍三大星系,发觉人类文明已经走到了尽头。”
“你们会想到曾经充满过繁花与白鸽亚斯兰星城,想到曾经幸福日子。然后必然想到今天,想到早已经壮烈地死在前线的战友们。”
“那时,请你们心里不要羞愧,也不要后悔。”
不知从何时起,骚动的声音消失了。
姜见明没有去看方的士兵们是什么表情。
他昂头看着沉重天幕,将目光投向远方,温声道:“人活一世,很难死而无憾,但我们至少应该死得无愧无悔。”
他想起那个自己选择主动患上晶乱雨夜。
其实心里是知道有生命危险的,如果就那么死在荒山里,或者日后一事无成地死在远星际战场,死在病床上……
自然会遗恨。
但不羞愧,也不后悔。
那就足够了。
“我说完了。”
训话结束。姜见明掐了麦,坐,也拿了一份纸笔准备遗书。
但提笔半天也没能落字,主要是他无父无母无牵挂,爱人挚友都与他并肩战场,有什么好写,又给谁呢?
姜见明冥思苦想半天,还是放弃。
他拢了拢外衣,斜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他觉莱安殿下将手放在了自己肩上,殿下体温比他高一,很暖和。
半个小时过去,莱安低声叫他:“姜。”
姜见明睁开眼,慢吞吞站起来环视一圈:“都写完了吗?”
他问:“刚刚有多少人走了?”
突然,面数万人的人潮中,陡然爆发出惊雷似声浪——
“没有!!!”
姜见明给震得心脏狠狠一跳,蓦地定睛看去。
太远了,他看不清每一位士兵的脸庞样貌,也看不清那一双双眼睛,此刻是否燃烧着怒火与战意。
但他能听见士兵们喊:“没有!!!”
声如擂鼓,是战鼓。
回音久久不绝,象征着人类意志战鼓,响彻在沉重阴云,响彻在沉重命运前。
贝曼儿悄悄抹了抹眼角,郑越一脸敬佩地看着年轻上校。
原长泽和拉里两个未经战场的人哪里见过这气势,吓得脑子嗡嗡响,却也被这股冲天战意感染得呼吸急促、脸颊涨红。
“一可以赢的,”原长泽紧紧抓着拉里手,小声坚说道,“一,一。”
姜见明眼尾露出一丝哀伤与欣慰交杂情绪。
身旁,莱安目视前方,风吹动卷曲长发,皇子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音量说道:“只要人类文明还能存续一日,历史就会永远铭记你……永远。”
姜见明冲他笑了笑。
然后再次拿过麦,对诸位将士道:
“那就走吧。虽然刚刚说了点丧气话,但其实也没那么糟。我们争取早点打赢……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