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见明被这句“求”砸了个措手不及。
他一个恍神, 莱安就乘胜追击般黏上来,捧起他的右手飞速把戒指套了回去,又碎碎地亲吻在无名指上。
小殿下本来就美貌绝伦, 这时候整个人像是泛光华:“好吗?姜, 求……”
“……”姜见明头疼地推开他, 张口想骂又心累, 最后无奈地问道,“为什么?”
“我害怕。说你不害怕,但我怕。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莱安低下头, 那时他翠色的瞳珠在四合的暮色下幽微。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轻轻说道:“或许是因为这份力量。”
他异于常人太多, 一直习惯孤独。自从有了爱人,就更加地如履薄冰,生怕姜见明被他牵连到任何。
有时,他仿佛灵魂离体般看姜见明和自己亲密,竟觉得心惊胆战。柔软病弱的人类, 怎么可以这样不戒备地依偎在狰狞的怪物身旁?
太危险了,哪怕不经意间手臂蹭过怪物的獠牙,都会落得个鲜血横流的下场。何况怪物也会有敌人,万一有什么呢?
太危险了。
给了维纳斯之翼, 不够放心;给了机甲s-雪鸠,是不够;哪怕加上智脑赛特亨利, 好像依旧不够。
索性将这份可怕的力量本身, 掰开来分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要上战场, 莱安甚至不介意分给姜见明一半。
但这似乎难以实现。首领说过,晶粒子与人类深度结合,强行抽离到百分之十已经很困难, 百分之二十乃极限。假如抽离一半,整个人的骨肉都要撕裂开了,必死无疑。
所以,他尽力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
姜见明无奈地揉着额角,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难办。他不怕死,不怕艰难险阻,但小殿下……
最后还是退让了一步。
“我明白了,它可以暂时收在我这里。”
姜见明低头看了一眼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声说:“但我不会使用它。”
“等这个帝国变得更好,您也再大些……总之可以安心的时候,请您来找我拿回这枚戒指,亲手销毁它。”
莱安蓦地抬头,又惊又喜。他没想到姜见明真的为他让步了原则,连忙道:“好!”
他握着爱人的手不肯放开,拥抱住那具清瘦身子,口中一叠声说道:“一定,我向保证。”
现在回想起初的少年意气,那种对未来的坚信,幼稚得有些可笑。
那时候,无论是他是莱安,都对即将来临的命运转折一无所知。
回帝国之前,姜见明跟小殿下去了基地,从体内提取出一粒晶粒子与戒指精神结合,这把受他操控的金刃就完成了。
之后时光波折,发生了很多,姜见明一次都没有使用过这枚戒指。
他替他不知分寸的小殿下守那条线,只要他不使用,这就只是一枚普通的订婚戒,不是什么晶骨武器。
如果不是星城被炮火席卷,晶乱夺走无辜的性命;异徒立于昏暗天穹下,宣传要将人类带去乐园。
如果不是他被告知晶粒子的真相,种族存亡的抉择逼至面前……
或许这枚金刃永远不会出鞘。
但至少此刻,它照亮了这片黑暗的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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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啪!!
脚下踏过的是崩裂的晶骨碎片,姜见明的眼底被赤金光芒映满。
混乱主教的面容狰狞地抽动着,失去了以往的优雅。在晶骨被劈碎的剧痛中,他听清了面前这位青年的质问。
竟说思维割裂所产生的私与私欲才是人类的基石?
倘若终极降临,他的信仰与理想也将失去意义?
不,我不在乎,劳伦暗想。
只要能带领人类去往那个幸福的彼岸,哪怕是信仰与想也可以被舍弃,我不在乎——
可是转眼间,劳伦又看见姜见明冰白的面容,深黑的眼眸。
“只有人类才追求幸福,晶粒子不会。主教阁下,什么是幸福,想过吗?”
这个世上,到底什么是苦难,什么是幸福?
对于贫民窟的孩子们来说,挨饿受冻是苦难,眼睁睁看亲人朋友因贫困而冻死饿死更是苦难。
所以对他们而言的幸福如此简单:有一间宽敞的大房子,冬天升起暖和的壁炉;每天能吃上热腾腾新出炉的面包,有甜甜的牛奶。
逢年过节有美食与烟花,未来充满希望;家人好友聚在一起,嬉笑怒骂,相守相伴。
而失去五感不饥不寒、失去绪无亲无友,不是苦难也不是幸福。
那叫“什么都不是”。
因为他们“什么都没有”。
“从一开始就走错路了。”
姜见明将手上的利刃冷静地划过半个圆弧。此刻两人近在咫尺,骤然一顿,然后擦身而过。
“终极降临的那一刻,人类不会感觉到苦难,但也不会感觉到幸福。”
轻轻地,无声无息地。
晶骨细刃划过劳伦的脖颈。
“因为那时,”姜见明神色淡漠,并没有回头去看主教,“他们什么也感觉不到。”
拥有私私欲才是人类的幸福。
“什么都没有”,不是幸福。
劳伦双目圆睁,他的五官扭曲了。第一滴血珠从脖颈的右侧浮现,很快化作赤红的线连向左侧,那脖颈如今正青筋暴起,挤出变了音的咆哮。
“这、不、可、能——!!”
声音中饱含着浓浓的不甘与悲愤,不知是为了功亏一篑的大计,是为了自己即将凋零的生命。
亦或是,他坚信了多年、为之奉献一生,却被一个年轻人彻底否定了的信仰。
那长存于也独存于梦里的,无限光明的,幸福乐园。
“再见,”姜见明说,“格哈德.劳伦阁下。”
蓝色碎晶的雨幕中飞溅起一串鲜血,劳伦的头颅翻滚飞了出去。
在星舰舰桥的半空中,混乱主教的那双眼睛,正从空中死不瞑目地看——
这个年轻的残人类苍白浴血,轻轻闭上了眼,面容的每一寸都令人惊心动魄,晶埃与星光为之加冕。
咚。
劳伦的头颅落地。
咚!
姜见明膝盖一软,摇晃跪倒在地上。
“主教阁下!!”
“混乱主教阁下被害了——”
呼喊声四起,无数晶体众手中的枪支都重新抬起,瞄准了舰桥之上油尽灯枯的帝国军官,扣动扳机!
砰——
舷窗碎裂的巨响遮住了枪声。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舰桥上阴影笼罩,机甲m-斩彗星直接撞了进来!
哗啦……玻璃碎片被低气压席卷向飞船之外。赤金晶骨横扫之下,子弹全被弹开;舰桥下的晶体众被打飞至半空,惨叫声中血雾暴起。
但姜见明的意识已经迅速地模糊了。
身周好似山海呼啸,日月颠倒。他像一片衰竭的枯叶般无声地倒向地面,但有人抱住了他。
他知道是谁,心里酸涩地刺痛了一下,想说殿下不要再用晶骨了,会出事的;离开这里吧,请你带我走……带我回去。
纵使都已回不去当初纯粹少年,但至少我们还在彼此身边,那就有可以同归的路。
对吗?
……
星舰被熊熊烈火包裹,坠向宙海。
半废的斩彗星被永远地留在了那里,机甲雪鸠驶出火海,机翼穿破浓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晶体的包围。
沿途星舰在死寂中分开一条路。没有任何人敢阻拦,珠雪般的小型机甲径直远去,驶向帝国金日轮舰队的方向。
“姜见明!!”
“看我……你看看我……”
模糊的声音响在姜见明耳侧,时远时近。
“睁开眼睛……”
“求。”
又是和昔年一样的腔调,他辗转淌过的岁月,好像在这时再一次倒流了回去。
姜见明的意识在时光的浪潮中沉浮着。
恍惚间,他睡在亚斯兰的图书馆一角,半开的窗外吹来沁人的春风香味,温柔的阳光隔眼睑落下来,万物欣欣向荣。
年少的莱安悄然来到他身边,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去阳光,俯身亲了亲他的眼角。
姜,后悔过吗?
颠倒无序的幻梦中,那个俯身下来的白金卷发的少年低眉揉弄他的碎发,如此问了。
……哪怕有那么一个瞬息,后悔过遇见我吗?
姜见明神智昏沉,却被这个耳边的声音念叨得心头火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都三年了,哦不,再过过就快四年了,年那位少年储君的幻影,是会锲而不舍地天天骚扰着他的梦境。
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就这么放不下?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姜见明在幻梦中冷淡地抬起头来,眉眼疏冷刻薄。
这次他选择抄起手边的一本书砸了过去,皇太子的幻影碎了,望向他的最后一眼哀伤又深。
世界坍塌,无边白光将他包裹起来——
“唔、咳咳……!”
机甲雪鸠的治疗舱内,残晶人类那几乎已经看不到心口起伏的身子猛地痉挛起来,神色痛苦地呛出几口血沫。
姜见明睁了睁眼,模糊的视野中,他依稀看到了治疗舱的玻璃罩,治疗舱外则是机甲雪鸠的内部。
他的脸上被扣着氧气罩,无数针管连在身体上,高级医疗液正浸泡他。
“……好,疏通们星舰的机甲滑行道,医疗兵准备急救!!”
对面是驾驶的操纵台,莱安眼角发红地挂断了通讯,听见治疗舱内的声响蓦地颤了一下,仓促回头,“……姜?”
“莱……安。”
治疗舱内,姜见明眼眸失神,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伸向眼前的人。
“我在!”莱安飞快地两步赶了过来,仓皇地跪在治疗舱旁边,“我们要回星舰去了,再坚持几分钟。”
他开治疗舱的罩子,让姜见明的头歪向自己这侧,低哑说话:“别怕,张嘴把血吐出来……”
姜见明疲倦地半闭着眼,用脸颊蹭了蹭莱安的掌心。
他意识朦胧,气息微弱地呢喃:“殿下……”
“咳,可以……给我点水……吗。”
“好……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