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墟四寂然, 越往西,越听见诡异嘈杂的呼呼风声,好似野兽哀嚎,经久不绝。
星光与月色逐渐暗淡, 抬眼望去, 四面八见不到亮色。夜风冰冷,阴惨惨掠过耳边和指尖, 被少手中的剑光映亮之时, 才发觉竟是浅浅的灰黑色。
一声尖啸袭来, 谢寻非咬牙凝神,不知第多少次挥剑。
曲知曾对他说过,湮墟并非纯粹的净土,当战场混乱, 难免会混入魔族余孽。魔族十分擅使用连环阵, 除了鼎鼎大名的七杀,湮墟亦有其它的致命阵法。
噬生阵与血狂咒。
想离开湮墟, 必须将所有术法尽数除去, 否则就算他以死换来七杀的消散, 秦萝还是会陷入危险之中。
噬生阵滋生魔潮, 将置身于其中的生物啃咬殆尽;血狂咒则是起了强化作用, 让魔潮的攻势疯狂。
他不是法修,对破阵的步骤一窍不通,好在手里拿把剑,用最直白也最干脆的式将其解开——
只杀光噬生阵里的所有魔物,阵法自然也就没了用处。
被啃咬撕裂的伤口生生作痛,谢寻非挥剑起,侧身避开一只魔兽的袭击。
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 度站立不稳。无论赋如何惊人,对于十多岁的小少言,这个法阵终究还是太难了些。
万幸,他生于古战场,由无数魔族不甘的怨念与杀意所化,今来到湮墟,无异于回到主场,轻易举支配此地的大量魔气。
这是唯一一回,谢寻非对自己的出身心生庆幸。
阵法已经摇摇欲坠,在做最后的殊死反抗,只撑过这一阵子,再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可惜他似乎低估了这个阵法的杀意。
不过一瞬恍惚,四面八魔潮再起。谢寻非已是伤痕满身,连握剑都有些不稳,面对如此之多的邪祟,心中飞速思考。
他没办法做到四兼顾,顶多防、左、右三面的攻击,到时候身后定然躲不过。
念及此处,谢寻非自嘲笑笑。
大不了被咬一咬,既是将死之人,哪来这么多顾忌。
魔潮翻涌,堆积成高大却单薄的围墙,他没做停顿,亦没有丝毫迟疑,于瞬息之间默念剑诀,抬手直攻。
少出剑极快,高墙随他轰然动,以排山倒海的势头急急压。
剑出风随,三面魔气被逐一斩碎,化作丝丝缕缕的齑粉散入空中;谢寻非来不及转身,正欲回头,听见呼啸至的风声。
以及一清凌凌的琴筝之音。
浑浊的双眼骤然变得清明,他兀地抬头,识海里嗡嗡作响。
魔气被纯净的灵力瞬间逼退,有那么一瞬间,谢寻非以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一刻,耳边响起秦萝的声音:“谢哥哥!”
她身上带了个保命的法器,眼见谢寻非浑身是血,毫不犹豫将其唤出。顺女孩白净的双手,温润清光宛如水波四溢,转眼间凝出一个小型结界,将两人牢牢护在其中。
谢寻非勉强撑住身形,沉声开口,隐有愠意:“怎么——”
他没想过秦萝会来,除却忡忡忧心,也生了微微的恼。这句本是有些急有些凶,直到望见女孩通红的双眼,谢寻非猛地顿住。
再出声,沙哑的少音又轻又低:“怎么来了?”
秦萝快步跑到他身边,将眼一狰狞的血口扫视一遍,睫簌簌颤了颤,倏然蒙上一层水色。
谢寻非张口说不出,想帮她擦眼泪,手上却满是血污,手足无措的间隙,见秦萝捏拳头举起右手——
她像是想用拳头砸他,瞥见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又把手臂放了去。
“没、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秦萝吸了口气,拉住他尚且完好的衣袖:“这个阵法不是有一的时间吗?我们还剩好个时辰……曲辈家里那么多书,我们一起去找一找,好不好?”
曲知定是告诉她了。
谢寻非没有应声。
若在白,秦萝总会兴高采烈跟在他身旁。
之所以选择晚上,一是了避开秦萝,二是夜色昏沉,遮掩疯狂滋生的魔气,不让秦萝发觉异样。
她不应该来到这里的。
“她在湮墟研究上千,看过不知多少书册,哪是我们个时辰比得上。”
黑衣少轻垂眼睫,收好手中锋利的剑,语气淡淡:“这里不安全。且去城中歇息一段时间,等湮墟散去,便可离开。”
秦萝蹙眉:“那呢?、都不跟我说,甚至不让我知——”
她说又觉得难过,喉咙里倏地一哽,把脑袋压得很低。
谢寻非蹲了身子,抬头看她:“……对不起。”
秦萝还是没把他的衣袖松开。
“这件事我起,若非是我执意往城中,也不会来到湮墟。”
他纪大一些,竭力稳心神:“被无辜卷入这里,本就是我的失误。若承担责任,自然应当是我。”
秦萝眼里水花一晃,语气却是不服输:“来古城,是了陪我。”
“这不是重原。”
“这就是!”
逻辑说不通,谢寻非顿了顿。
“外面还有的爹娘、师兄师姐、许多朋友。”
他把手上的血小心擦干,仰头女孩拭去脸上泪珠,语气无奈又温和:“如果留在这里,他们会伤心。”
秦萝毫不犹豫:“也有师尊、师兄师姐和很多朋友。”
她眨眨眼睛,晕开的水珠落在谢寻非指尖上,声音小了点:“……还有我,我也会伤心的。”
最后一句,少露出了短暂的怔忪之色。
但他很快笑笑,眸色深深,看不出真正的情绪:“我和,是不一样的。”
秦萝一愣,听他继续:“我拜入师门并未多久,与他们感情不深,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太多人关心。爹娘和哥哥很爱,陆望、江星燃、楚师姐,所有人都喜欢,不想让他们难过,对不对?”
什么叫……不会有太多人关心。
秦萝想开口,却见谢寻非眨了眨眼睛。
“我生于古战场,乃是魔族执念所化——这种身份被所弃,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明白吗?”
他说睫轻动,喉结无声滚落:“还记得当初的黑街吗?我从小在那里大,不到十岁就学会了如何用刀,总说我是好人,其实被我杀死的人和魔,压根数不清。”
谢寻非说:“杀戮是邪魔与生俱来的本,性情古怪暴躁也是。看,仔细想想,我做过的坏事不少,完全不是想象里的那种好人,没必我觉得伤心。”
说出这种,让他难以抑制地感到紧张与难堪。
将所有无法启齿、丑陋不堪的秘辛亲口陈述,一览无余摆在她眼。何况,秦萝是他最想保护和靠近的人。
女孩垂眼睛看他。
魔潮仍然汹汹,法器筑成的结界剧烈摇晃,秦萝没有点头说“好”。
“不是这样的。”
她说:“谢哥哥才不是没人喜欢……不是坏蛋。”
谢寻非还想开口,却见秦萝右手一动,握紧腰边挂的小小储物袋。
白光倏现,看清眼景象的刹那,少茫然怔住。
近在咫尺的小手缓缓张开,在弥散的清光里,露出一个尖尖的棱。
然后是另外四个均匀展开的棱角,以及中间圆鼓鼓的身体。
一颗小小的、用纸折成的星星。
储物袋白芒未散,越来越多的星星出现在秦萝掌心,啪嗒一瞬,从上滴落一颗清亮的、圆润的水珠。
水珠散开,将一颗星星晕得湿漉漉,谢寻非茫然无措,喉间猛地一酸。
“送……送给。”
秦萝噙泪伸出手,任由泪珠哗啦啦往落,哽咽得乎听不清语句:“送给谢哥哥的星星。”
他倏然就红了眼睛。
那些星星被精心折叠,如果用心去看,见到星星肚子上的小小简笔画。
第一幅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还有个黑漆漆的怪物,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小人身侧画了两条直线,大概象征街或巷。
谢寻非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他们在七的幻境里初次见面,他随意杀了个仇家,没想到阴差阳错,恰好救秦萝。
他将星星接过,发觉背面写一行小字,字迹称不上漂亮,却写得认真,如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球:
[谢哥哥超厉害,一就败了坏人o(^▽^)o!]
心底有什么地,柔软安静地塌陷了。
第二幅还是两个火柴小人,女孩举一个小小的块,嘴巴张成小圈圈,大概是在吃什么点心。
这是当初夜色深深,秦萝突然觉得肚子饿,谢寻非无可奈何,带她去买了一大堆甜品,被小孩吹了一路的彩虹屁。
背后的小字一笔一划写:
[谢哥哥超可爱!以后给买咩咩羊奶香糕~]
第三幅的画面有点乱,有个简陋的屋檐,充斥整个星星的圆圈,以及样两个小人。
圆圈应该是漫放飞的花灯,在金凌城的请神节上,秦萝他许了独一无二的愿望。
谢寻非抿唇,轻轻翻开星星的另一面。
[谢哥哥超贴心!谢谢带我去上玩(˙▽˙)!]
还有许许多多其它的图画,他来不及去看,便狼狈垂脑袋,掩饰瞳孔里涌起的水雾。
这些是……秦萝送给他的星星。
想来听完曲知的传说,她就生出了这个念头。当时谢寻非魔气发作、在夜里迷迷糊糊醒来,见她神色慌张,便是正在折星星。
那时的秦萝不知他决意赴死,她只是发觉身边的朋友闷闷不乐,于是想让他觉得开心,也让他知,于她言,少样无比重。
千古战场的记忆席卷来,谢寻非想起魔兽的狂啸、纷飞的血雾、一遍接一遍的咒骂低语。这些记忆时时刻刻将他禁锢,却在骤然之间,被一股洪流浑然吞没。
自他诞生以来,便伴随无止境的折磨与苦痛。
他人生的构成无比简单,无外乎杀戮、耻笑、憎恨、卑劣与孤独。
眼的星星沾染了储物袋的灵力,溢开影影绰绰的白光,他看上面稚嫩的字迹,指尖轻轻一碰。
厉害,贴心,可靠,温柔……还有可爱。
这都是与他格格不入的词汇,此刻却随女孩赠予的星星,尽数落入少怀中。
秦萝居然当真他摘来了星星。
温柔得不像,实在犯规。
“谢哥哥一直很好很好。我爹我娘很喜欢,陆望也特别崇拜,见过的所有人,都说很厉害。”
秦萝又抓住了他的衣袖,仿佛担心眼的人会随时跑掉:“如果害怕不被别人喜欢……我会很认真很认真、比所有人都喜欢的。”
四周的风似乎凝滞了一霎。
心口砰砰跳个不停,融化得一塌糊涂,在最阴暗沉寂的角落,化开一颗清甜的糖。
谢寻非握紧手中的纸星星,听她低低继续说:“是走了,我会伤心。”
她真是——
魔物的嚎叫撕心裂肺,结界剧颤,秦萝倏地屏住呼吸。
身掠过一冷冽的风,谢寻非高挑的影子将她重新笼罩,短短一个瞬息,剑气如潮。
势不可当的杀意凌然四散,伴随一弦月般的清光。所过之处灵气翻涌,胜苍龙入海、骇浪惊涛,一举击溃齐聚来的邪魔妖祟。
少将她护在身后,喉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紧张与迟疑,声线低得快听不清:“……那就这样说好了。”
秦萝:“什么?”
谢寻非没再说。
剑意横荡,点亮大半个苍黑夜空。寂静古楼中,身翠衣的女修无言仰头。
这是破境的征兆,看实力,应当到了金丹。
至于湮墟之外——
曲知眉心一跳,将书册轻轻合拢。
有人……在尝试破解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