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熊孩子全被骆明庭左手几只鸡,右手几只鸭,拎着衣领带去了戒律堂。
仙门大宗弟子繁多,为规范行为,特意拟订了不少禁制规则,无论年纪大小、身份高低,一旦触犯,严惩不贷。
欺凌同门乃是大忌,虽然那几个小孩仅仅过了过嘴瘾,没有留下实质性证据,然而这次多出好几个活生生的旁观者,可谓铁证如山。
被通知来领人的长老们气黑了脸,胡子一个比一个吹得高:“修道者,修心为上。楚明筝是为降妖除魔,才不慎身中无名之毒。你们对她做出这般丑事,心性已是远远不及,实乃令师门蒙羞!”
几个孩子哭哭啼啼一一道歉,按照门派规矩,除了必要惩罚,还将被送往思过崖面壁反省。
“除了思过反省,我还有个建议。”
骆明庭笑眯眯:“不如给这些孩子一个月的时间,待一月之后,写出楚师妹的二十条优点,不得重复敷衍。”
带头的男孩名为郑钧傲,包括他在内,所有孩子都不超过十二岁。
除了戏谑嘲笑楚明筝几句,这些小孩没再做过逾矩的事情,算不得罪大恶极。可年幼的恶因一旦种下,放任它肆意生长的果,任谁都无法想象。
体罚虽然能长教训,让他们不敢惹是生非,却没办法真正使之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涉世未深的孩子最天真也最残忍,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惩罚并非打骂,而在于攻心——
一点点看清楚明筝的苦衷与无奈,一日日了解她的脾性与坚韧,只有这样,才能明白自己错得一塌糊涂,所作所为究竟多么可耻。
悔恨是最好的惩罚,也是最为印象深刻的教训。
长老们怎会想不通他的用意,一番商讨之下,很快通过了决议。留郑钧傲与几个伙伴大眼瞪小眼,对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哀嚎连天。
秦萝离开戒律堂时,天边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师姐自打出门,便一直在与两位师兄说悄悄话,她心中好奇,与楚明筝投来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我明日会去龙城一趟。”
楚明筝温声道:“在师姐回来之前,萝萝要乖乖听师兄的话,好不好?”
秦萝心口一动:“龙城?”
她对此有些印象。
苍梧仙宗所在的宁州城池林立,龙城是其中不太起眼的一个,然而在七年前,发生了一件震惊修真界的大事。
众所周知,龙城地处偏远,与幽州接壤。
幽州乃是妖魔丛生的蛮荒之地,一年到头混战不休,其中一股势力动了歪心思,欲将龙城据为己有,并夺取镇城之宝,让修为一飞冲天。
群魔来势汹汹,封锁了一切求援渠道,龙城尽是修为低微的平民百姓,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多亏一群下山历练的仙门弟子拼死抵抗,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坚持把城门守到了援军到来之时。
最终仙门弟子尽数战死,而龙城魔尸遍地、怨气横生,已然沦为无人踏足的死域。
“龙城附近的村落,近日出了怪事。”
楚明筝耐心解释:“有几个村民莫名失踪不见,四下却并未发觉魔物的影子。我——”
她说着一顿:“我曾是龙城中人,在大战中得以幸存,想借此回乡看看。”
小师姐的家乡!
秦萝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来。
小师姐无父无母,也没听说有什么朋友。如今想来,或许不是“没有”,而是全部葬身在了那场乱战里。
所以她才想要回去,而与之相对的,她也一定会感到难过伤心。
“小师姐,”睁着圆圆杏眼的小姑娘拉了拉她衣袖,“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呀?”
一旁的江星燃立马举手:“我我我也想去!”
那可是被称为“死域”的龙城啊!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征服的地方(其实只有他一个)!傲天邪神的传奇一生,就应该由它作为开端!
“我倒觉得,带着他们俩也挺好。”
骆明庭笑:“龙城大祸已除,除了魔气盘踞不散,只剩些不足为奇的小妖。此番同行的人数不少,不如让孩子们前去见见世面——我恰好有空,能随同一并前往。”
他所言有理,楚明筝思忖再三,终是应了下来。秦萝正满心欢喜,冷不丁被江星燃戳了戳后背。
“我说,”江小少爷觑一眼远处的戒律堂,凤眼冷冷上扬,“你真打算把郑钧傲那臭小子的恩怨一笔勾销?”
见秦萝愣神,他不耐烦皱了眉:“他说你脑子有病。”
嘲弄楚师姐是一回事,笑话秦萝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
郑钧傲在前一件事得到了惩罚,至于对秦萝说出的那些话,绝对不能轻易揭过。
——虽然江星燃也会戳她脑袋说笨,但他曾奶奶,不,他妹妹只有他才能笑话!当他这个江哥哥是吃软饭的吗!
“可是,”秦萝挠头,“欺负人不好,我们不能变得和他一样。”
“咱们不欺负人。”
从小纨绔到大的江小少爷嘿嘿笑笑:“明早前往龙城之前,我们去跟他玩个游戏——我幻术学得很不错哦。”
龙城比秦萝想象中更大。
和小师姐御器飞行时,透过朦胧云烟的影子,能远远眺望整座城池的景象。
破败的房屋如同匍匐的老人,被层层黑雾笼罩大半,即便四周晴空万里,在龙城之上,永远是乌云蔽日、浓烟弥漫。
秦萝想,像是一幅好端端的画,被黑色颜料染上了阴影。
楚明筝温声解释:“那些黑雾都是魔气。魔气对神识伤害极大,因此龙城成了修士的禁区,万万不可靠近。”
他们此行的终点位于城郊,一个名为[安平]的小小村庄。
出了这样诡异的怪事,村里人对修士极为热情,几个师兄师姐被簇拥着进了屋,一同商议解决之策。
秦萝与江星燃年纪尚小,不愿听大人们的叽里呱啦,于是待在屋外院子里,和几个村中小孩聊了起来。
“就是稀里糊涂消失不见啦。”
一个女孩道:“有的人外出砍柴,有的人种田回家,不知道发生什么,再也没出现过。”
“我昨晚睡觉的时候,还听见从龙城方向传来的嗡嗡响。”
另一名男生打了个哆嗦:“你们说,会不会是里面的妖魔鬼怪突然复活,开始吃人了?”
他话音方落,就被前一个女孩拍了下肩膀:“你你你别吓唬人!”
“对了,”秦萝听得云里雾里,决定把话题引到自己更感兴趣的方向,“你们听说过我的小师姐,楚明筝吗?”
“当然啊!老乡嘛!我爹娘经常说!”
另一个小姑娘咧嘴笑笑:“听说当年苍梧仙宗前来支援,一位仙长看出她资质不凡,直接收为亲传弟子——要是我也能像她那么厉害就好了。”
秦萝摸摸鼻尖:“小师姐在龙城没有亲人吗?”
“她好像是个孤儿吧。”
小姑娘眼珠子咕噜一转:“失踪的那些人里,有个姐姐曾说和她是朋友。”
她话音落下,几个孩子都各自陷入沉思之中。
秦萝尚未继续发问,猝不及防地,陡然听见一道怒吼。
那是男人的嗓音,粗犷且戾气十足,一句话里大多是孩子听不懂的骂骂咧咧,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耳边轰隆隆炸开。
秦萝被吓了一跳,身边的女孩却是习以为常:“又是陆望他爹……能不能消停几天啊?”
“陆望?”
“我们学堂的同窗,摊上了个疯子爹,得了空就打他。”
女孩皱眉,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小姑娘:“你家还有药吗?我们再去给他送一些吧。”
之后的话题越走越偏,从灵丹妙药说到了仙门里的修炼日常。
秦萝从储物袋拿出一些药膏,让新朋友们带去送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陆望。孩子们欢欢喜喜离开小院,至于她和江星燃,为了防止两位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胡乱跑掉,一名师兄在门口设下了禁止离开的阵法。
他们俩只能乖乖待在院子里。
“那些大人不知道还要说多久。”
江星燃踢飞一颗小石子,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展眉一笑:“秦萝,想不想看看外边的模样?”
——动用灵力会被发现,擅自出门不被允许,一来二去,他的办法是爬墙。
院子外筑了圈厚厚的围墙,不算太高,虽然拦住七八岁的小朋友绰绰有余,但倘若小朋友的数量增加到两个,就难免显得有机可乘。
秦萝踩着他肩膀上了墙,再从围墙顶端把江星燃往上拉。
他们不是毫无分寸的熊孩子,心知不能四处乱跑,约定只在围墙上走来走去,绝不离开小院所在的范围。
一旦没了围墙遮挡,周围景象便能被尽收眼前。
秦萝无声张了张嘴巴。
小院距离龙城不算太远,她抬头就望见一片黑蒙蒙的天。
压抑感如同沉甸甸的巨石,透过每一栋颓圮高楼重重下沉,雾气浓郁得宛如实体,遥遥望去,威慑力十足。
“哇塞!”
江星燃由衷感叹:“总有一天,我会踏平那座鬼城!”
他说着一停,声音小了些:“话说,学宫的早课应该到了吧?”
秦萝小心翼翼点头。
江星燃铁了心要帮她出一口气,在今早出发之前,带她找到了正前往学宫的郑钧傲。
打架不好,骂人不文明。经过彻夜商讨,他们想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办法,骗走了郑钧傲的课业本。
让他交不了今早的课业,是江星燃所能想到最最毒辣凶残的复仇。
念及此处,男孩稚嫩的双眼坚定一凝。
为保护身边的伙伴,他的双手注定沾满鲜血。让人交不了作业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情,或许会日复一日出现在噩梦里。
秦萝看着他的表情变来变去,猜不透这人心中所想,正要继续绕着围墙转圈圈,莫名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
很近,像是有人路过草地,突如其来撞在耳朵上,让小姑娘浑身一抖。
身后的江星燃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好像听见——”
秦萝一面应声,一面顺着声音低下脑袋,毫无防备地,见到一张满是血污、双颊红肿的脸。
那人也愣愣抬起脑袋。
秦萝:。
在此之前,她见过最为残忍的景象,是灰太狼铁锅炖小羊。
糟糕。
她她她……她的右脚好像忽然失去力气,往旁边滑了一下。
女孩跌下围墙的时候,引来一道簌簌凉风。
直到多年以后,陆望仍然无法忘记这日所见的景象。
他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挣脱逃开,藏在一面围墙的角落处理伤口。
那天葱茏葳蕤的绿山藤生了满墙,霏微冬雪中,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下来,熹熹然洒在女孩柔软的长裙上。
当她自高处跃下,绯色裙摆仿佛成了旖旎摇曳的浪,一簇连着一簇,于半空翻飞不休,呼啦啦向他袭卷而来。
他看见女孩圆润的双眼,裹挟着明晃晃的亮光;长发则像极了黑色的雾,不甚明晰地拂过脸颊。
她会狠狠摔在地上。
陆望下意识伸出手。
他想接住她,身上的伤口却被瞬间撕裂,还没来得及用力,就随着秦萝的力道向后仰倒,后背重重撞在草地。
沾满寒霜的草叶冰冰凉凉。
在江星燃的惊呼声里,秦萝茫然撑起身体。
她早就做好了摔在地上哭鼻子的准备,没想到有人充当了肉垫。
——那是个比她大上一点的哥哥,一双眼睛黝黑无光,皮肤是没有太多血色的苍白。
他真是瘦得厉害,两边脸颊的线条冷峻且深,嘴唇上满是冻裂的伤口,微微一抿,就成了条小刀般的直线。
她闻到一股很明显的血腥味。
而事实是,男孩的眼眶、右脸和嘴角全是高高肿起的伤,看上去触目惊心,把秦萝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一段渐渐浮现在男孩身边的字迹。
[剑骨天成,尚未觉醒。出身低微,温吞腼腆,受到父亲常年虐待,日积月累,终将手骨尽断,再无法握剑。]
这张脸或许吓到了她。
察觉到女孩的愣神,陆望微微偏过脑袋,试图遮掩一些骇人伤疤——即便他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徒劳无功。
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显然出身高贵,不仅脸颊干净白皙,连厚厚的冬裙也同样一尘不染,不像他全身灰扑扑血淋淋,叫人心生厌恶。
陆望想,或许她会嫌恶地把他推开,恼怒于弄脏了那条绯红色的长裙。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可秦萝却一动不动,直愣愣盯着他的侧脸。
……这样一来,反而让他有些耳根发热。
身为一个毋庸置疑的天才,陆望的人物介绍只有短短两段。
视线来到下面一行,秦萝微微蜷起指节。
[九州历三零二二年,被生父高价卖出,遭破体取骨,丢弃于乱葬岗中。]
三零二二年。
如今……正是三零二一。
与此同时。
苍梧仙宗,学宫。
在今天清晨,郑钧傲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最神奇的事情。
他觉得好开心!连走路都可以飞起来!就算今晚要去思过崖面壁,他也还是好开心!
学宫设有早课,在早课以前,需要上交昨日布置的课业。
前排同窗一一交齐,等夫子瘦高的影子行至跟前,男孩毫无畏惧地扬起下巴:“陈长老,我的课业本送给别人了。”
站在他面前的陈长老眼角一抽。
总会有几个学生不做课业,第二天用尽手段遮遮掩掩,什么“被狗吃了”“掉进水里”“纸页成精自己跑了”,把他的脑子按在地上摩擦。
也罢,今日他就要看看,这臭小子能编出个什么理由。
陈长老勾唇笑笑:“哦?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我今早行在山中,忽见一束金光闪过,再一眨眼,竟见到了个仙人!”
郑钧傲激动道:“仙人告诉我说,我用来完成课业的小册其实是无字天书,只要交给他带回仙界,就能记我一个大功!”
郑钧傲觉得自己不傻,最初的时候,他曾认真质疑过这份狗屎运的真实性。
好在他终究释怀。
毕竟,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作业本呢。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仙人曾说的那段话,实乃醍醐灌顶,振聋发聩:
“你好,朕是十万年前陨落的上古天帝。朕其实没有死,一直在沉睡,你手中拿着的小册,是朕苦苦搜寻多年的无字天书,只要有了它,朕就可以一统上界。只要你将它交给朕,助朕复国成功,朕便给你记一个大功,统领上界后,封一个州的土地让你做王爷。”
真是好有逻辑,好无法反驳。
再看仙人本身,端的是身形修长、面白似铁,虽然样貌与常人不同,但难掩浑身上下六亲不认的气质,尤其是那双金黄色的鹅蛋型瞳孔,以及遍布整具身体的猩红纹身,让他联想起嗜血狂傲的巨龙。
身边的陈长老仍在发问,定是对他的奇遇百般羡慕:“当真如此?不知那位上仙名讳为何?”
“仙人说,他本名奥特曼,道号——”
想起仙人高大的身姿,郑钧傲傲然仰首,双唇开合之际,吐出那两个低沉神秘的字句:“迪迦。”
有那么一瞬间,四下安静得听不见声音。
陈长老笑吟吟盯着他瞧,良久,发出一声轻轻的“呵”。
陈长老:“郑钧傲,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啊。”
陈长老:“十遍门训,今晚之前。希望这一回,傲不要特慢。”
郑钧傲:?
郑钧傲:???
郑钧傲试图挽回:“等等!陈长老您信我!我真做了课业!”
郑钧傲泪眼汪汪:“不是——怎么会有人专程骗小孩儿的课业本呢?!”